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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好古,清浊交错——《骨董十三说》等所见董其昌之雅俗与真赝观念

  • Update:2016-02-27
  • 蔡清德
  • 来源: 2016年第1期
内容摘要
本文具体分析董其昌其人其文对于雅与俗的观念认知,及其对晚明作伪风气的立场态度。主要从三方面阐述:一、博雅:好古重道,度越世俗;二、激浊扬清:绝去甜俗,于简淡中得风致;三、真赝乎:倩人代笔以酬应,心知其伪而不辨。尝试揭示和还原艺术史上一代大家董其昌复杂而矛盾的一个侧面。

 “雅”与“俗”是一对古老的美学范畴与文化命题。从传统观念而言,“雅”属于正统的精英文化层面,与之对应,“俗”属于世俗的平民文化阶层,在审美意趣上则有高雅与浅俗之别,二者相对而生,又相互转化。晚明艺文大家董其昌官至太子太保,位极人臣,是艺术史上典型的精英文化代表,其首倡山水画“南宗北宗”分法及“以禅喻书”的书法观念,深刻影响后世书画的取法与演变。董氏生前享有盛名,在世时书作画作即风靡朝野,珍逾拱璧,以致真赝混杂行世,其一言一行、片纸寸楮均震薄耳目、为世仰慕。学界于其书画成就与理念研究颇丰,然对其人之雅、俗观念之剖析则或未尽见,于其对待字画真赝之辨别与立场亦未有较详细论述,本文拟于此着力,期望能裨益董氏研究之深入。

 
一、博雅:好古重道,度越世俗
有明一代,华亭文教昌盛,文物衣冠蔚为东南之望,董其昌出生于华亭(今上海)名门望族,家族簪缨联翩、科第传世,董氏自髫年即接受良好的家庭文化熏陶。为诸生时,游檇李,幸识收藏大家项元汴,得以尽览项氏家族丰富珍藏,并与项氏时相切磋交流,眼界豁然开朗。此后与王世贞、张觐宸等江南鉴藏大家等亦过往相从,博览古今。“神宗时,海内承平,士大夫迴翔馆阁,以文章翰墨相娱乐。牙籖玉轴,希有难得之物,一夫怀挟提挈,负之而趋,往复四千里,如堂过庭”[1]。是时政治清明,海宇承平,社会安定,为骨董书画鉴藏交流创造了良好的外部条件。董其昌“精于品题,收藏家得片语只字以为重”[2],随着仕途攀升与声名日隆,越来越多的藏家以得请董氏过眼藏品为幸,由此,古今字画文物尽收董氏眼底。晚明名士陈继儒[3] 在为董其昌诗文集抄所作跋文写道:
先生天授绝人,自髫年游黌序,夙具龙章凤质,识者不问而称奇。……然雅性冲恬,逃虚避俗,不以一毫世利呈诸胸中。独好古忘倦,日夕编摩于书,历览成诵。[4](图1)
陈继儒认为,董其昌是一个“雅性冲恬,逃虚避俗,不以一毫世利呈诸胸中”,超逸出尘的文人雅士。在晚明物欲横流的世俗社会里,其好古忘倦,不趋世利的优雅品格实属难能可贵。个中情状从其所著《骨董十三说》[5] 中或可约略见之,《十三说》中,董氏将古物名为“骨董”,分为四类十一品,即金、玉一类;书画墨迹、石印、镌刻为二类;窑器、漆器为三类;琴、剑、镜、砚为四类。[6] 董氏认为:骨董,今之玩物也,唯贤者能好之而无敝。拘谨之人,视为无用之物,斥去不蓄,恐人耽于玩好,废时失事,流为游惰而无成也,其敝失于鄙俗而止。贪戾者视为货殖之物,见有可居为奇者,竭蹶以图,唯恐不得。得之,保重过于性命,或至争夺怨尤,皆归咎骨董。岂骨董之咎?咎在不知好之也。文中子见任公好古什物,钟鼎。圭玺、钱贝毕具,曰:‘古之好古者聚道,今之好古者聚财,若任公者不知好骨董也。’人能置身优游闲暇之地,留心学问之中,得事物之本末终始而后应物,不失大小轻重之宜、经权之用,乃能即物见道。学以聚之,物以辩之,其进有不可量者矣。故曰:‘唯贤者能好之而无敝也。’
在董其昌眼里,骨董既不是可随手丢弃的无用之物,也不是游惰丧志的玩物,更不应是囤积为奇的货殖之物。真正的好古者在于聚道,在于即物见道,于物中问学,而其进亦不可限量。在他看来,唯有优雅之贤者方能好之而无敝。显然,董氏认为鉴赏古物书画等骨董之物主要是出于陶养性情、格物致知的个人兴趣与喜好,是一种雅道的表现,此外无他。与买卖古物渔利的商贾自然相异,也与稍晚于董氏的李渔(1611-1680)所述便于收藏蓄金的现象迥然不同。[7] 董氏进而认为:今之骨董,古人用物也。其制作精工,非今人可及。故历代宝惜爱护之,什袭而藏,不轻示人,非收藏赏鉴家不能知也。世俗所贵重者,但知有黄金而已。可使一瓷盘、一铜瓶几倍黄金之价,非世俗所知也。故人能好骨董,即高出于世俗,其胸次自别,或可即目前以开其未发之韫也。要知古之所当贵重,岂仅用物哉?即仅知贵用物,已能轻黄金而尚之,度越世俗远矣。[8]
骨董为古人之用物,其价往往数倍于黄金,这不是一般世俗之人所能理解的,倘人能嗜好骨董,则其襟怀当度越世俗远甚。当然,好骨董者有真好亦有假好,二者俨然有别:
好骨董,有真好,有随世习俗之好。物到目前,泛然应过,无深远之思,随人指授,信其有书载可考而遂安之,不知图籍伪传,其来已久,不先追其原所自而明辨之,无从见真好也。追图籍之始,始于河出之图。自羲皇直传至今,非第一骨董乎?于此辩清,彻见我物,则物无遁情,而我真好得行矣。于此不辨根本,先伪矣,未有本乱而末治者也。徒逞世俗臆说,傅会方术,伪图以乱之,使第一骨董淹没尘秽中,以今《易经》前列之图,当之而不疑,是皆随世习俗,不知求我真好者也。愿得真好者,起而明辨之。[9]
董氏认为,真好骨董者应该追本溯源,明辨骨董之由来,究其理,明其源,辨真伪,唯有彻见古物方可谓为真好,否则只是随世俯仰,人云亦云,不明就里的俗人之好而已。何为真好?如何赏鉴古物?早在洪武,云间曹昭即有这样的阐释:“予自幼性亦嗜之,侍于先子之侧,凡见一物,必遍阅图谱,究其来历,格其优劣,别其是非而后已。……尝见近世纨绔子弟,习清事古者亦有之,惜其心虽爱,而目未之识矣。”[10](图2)曹氏虽先知在前,但董氏进而论之,明确指出图谱未必可靠,切不可迷信,因为图籍亦可能为世人所伪传,以乱人耳目,并以例为证,特别提醒世人不可轻信世俗臆说、傅会方术而致迷失。
骨董有别于一般日用器物,骨董在手自然不可与常物等同视之。晚明商品经济发达,物质文化得到极大的发展,助长奢靡之风、玩物之风盛行,士人恋物成癖,对骨董书画器物的追逐成为文人雅玩重要的生活方式。如何把玩骨董以标识玩者之雅,董其昌如是道:
骨董非草草可玩也。先治幽轩邃室,虽在城市,有山林之致。于风月晴和之际,扫地焚香,烹泉速客,与达人端士谈艺论道,于花月竹柏间盘桓久之。饭余晏坐,别设净几,辅以丹罽,袭以文锦,次第出其所藏,列而玩之。若与古人相接欣赏,可以舒郁结之气,可以敛放纵之习。[11]
文中列举诸多物象场景,着意营构出别具一格的骨董把玩赏鉴的氛围与情境。这样一种燕闲清赏、精致高雅的骨董品鉴场面,不仅是上层文人士大夫自我身份的确认与标榜,同时也展现了董氏作为精英文化阶层代表对“雅文化”的向往与追求。(图3-5)在晚明崇尚物欲、鬻值射利的繁华尘世里,董其昌的玩物之雅显然胜人一筹,当然亦不无高标自诩的成分存在。无论是古物品鉴,还是游戏翰墨、挥毫染素,董其昌认为人生的至高之境在于:
人莫尚于据德游艺也。立身以德,养身以艺。先王之盛德在于礼乐,文士之精神存于翰墨。玩礼乐之器可以进德,玩墨迹旧刻可以精艺,居今之士可与古人相见在此也。助我进德成艺,垂之永久,动后人欣慕在此也。[12]
“以德立身,以艺养身”,把玩礼乐之器与翰墨旧迹是为了更好地进德精艺,董其昌为骨董鉴藏把玩找到堂而皇之的说法,而确实应当如是观。董其昌非常注重自我形象的营建与形塑,对他而言,无论是宦游仕进,还是赋闲家居,归隐山林,修身养性与立德立言都是不容忽视的功课。“镜以鉴貌,砚以著言。貌为心体,言为心用。离砚则心俗无救,离镜则貌秽不知”。[13] 以镜以砚,或雅或俗,自当罄露无疑,显然董氏在努力向我们展示其博雅好古、超逸出尘的不凡人生理念。
 
二、激浊扬清:绝去甜俗,于简淡中得风致
董其昌以书画名世,“始以宋米芾为宗,后自成一家,名闻外国。其画集宋、元诸子之长,行以己意,潇洒生动,非人力所及也”。[14]“精赏鉴,通禅理,萧闲吐纳,终日无一俗语,米元章、赵子昂一流人也”。[15]其一笔一墨,举手投足,堪以度世。董其昌在其画学论著《画禅室随笔》中曾阐发诸多关于书画取法、品鉴、南北宗等精彩论述。综观董氏《随笔》及相关笔记题跋,其中关于“俗”观念的认知亦不乏针砭时弊之灼见。董氏认为,“去俗”是从艺问学的要务,也是衡量画品高低的首要标尺。他说: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屈铁,山似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不尔,纵俨然及格,已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救药矣。[16]元季四大家,浙人居其三。王叔明,湖州人;黄子久,衢州人;吴仲圭,铁塘人;惟倪元镇无锡人耳。江山灵气,盛衰故有时。国朝名手,仅仅戴进为武林人,已有浙派之目。不知赵吴兴亦浙人。苦浙派日就澌灭,不当以甜、邪、俗、赖者,尽系之彼中也。[17]
从笔墨而论,董其昌认为,作画要有士气,当以草隶奇字之书法用笔入画,自觉拒绝各种甜俗蹊径,否则只会落入画匠魔道之中,难以自拔。他以浙派盛衰为例,明确提出画道四戒:“甜、邪、俗、赖”,以为度世金针。董氏还指出,除了笔墨取法要避俗之外,为人处世更是要立定脚跟,清操自持,大节不亏,就此他专门举例阐述之:
当宣和时,党禁苏黄,及其翰墨。凡书画有两公题跋者,以为不祥之物,裁割都尽,乃以进御。盖论世者兴嗟焉。岂知五百年后,小玑片玉,尽享连城,如侍御杨公裒成此帙也耶?山谷尝为子弟言,士生于世,可百不为,惟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临大节而不可夺者,不俗也。宋人之以为不祥也,俗也。侍御公之结集也,医俗也。世有不俗者,定不作书画观矣。[18]
北宋宣和时期,苏轼、黄庭坚遭遇党禁,累及其书,凡二人题跋竟为世人视为不祥之物,裁割摈弃唯恐不及。董氏嗟叹之余,遂举黄山谷“士生于世,可百不为,惟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的至理箴言以警示世人。
其中不仅蕴含董其昌“艺术当独立于世俗之外”的超然理念,同时,若往深处考量,董氏以书画博取声名,然其又何尝不是认为,书画虽小道,但可窥及世道人心,立人、立品、立格方为从艺之本,倘若“俗”字当头,则画品何得以高?董氏认为画道不易,“不行万里路,不读万卷书,欲作画祖,其可得乎?此在吾曹勉之,无望庸史矣。画之道,所谓宇宙在乎手者”。[19] 要去俗弘道,唯一的路径应该是: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鄄鄂。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矣。[20]
为此,董其昌还专门给出具体而明确的学习对象,以供世人效法取径。要去俗,最好的方式就是学习和确立清雅的品格,董氏认为元人倪瓒即是一个治俗立雅不可或缺的榜样与资源:“云林画,虽寂寥小景,自有烟霞之色,非画家者流纵横俗状也。”[21]“倪迂作画,简淡中自有一种风致,非若画史者流纵横习气也。”[22]“云林画,江东人以有无论清俗。余所藏秋林图,有诗云‘云开见山高,木落知风劲。亭下不逢人,夕阳澹秋影。’其韵致超绝,当在子久山樵之上。”[23]“沈启南云:‘云林画江南以有无为清浊。’余则癖矣。”[24](图6)倪瓒画品清雅高洁在有明一代已是公认的标杆,为世人所追捧,董其昌多次在不同场合于画卷上不断反复题跋,表达其对倪瓒简淡清雅风范格调的倾慕与追随。从其众多临仿倪迂之作与自家画作笔墨意致上,我们不难发现,倪瓒清淡旷逸、笔简意远的审美意趣深深影响董氏之绘画观念与创作。董其昌对倪瓒有着深刻的理解和认知,(图7-13)他认为:
……元季倪云林散笔,声价骤贵,正以胸中之书淘洗俗师净尽耳。……倪自作一种调度,如噉橺榄,时有清津遶颊耳。画家四忌:甜、邪、俗、赖。倪从画悟书,因得清洒。[25]
取法倪云林是绘画创作清雅脱俗的有效路径和重要保证。身处喧嚣尘世,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晚明社会浮华,世俗种种陋习恶俗之风无不时时在侵染人们的审美心灵,清雅自许如董其昌亦是概莫能外,清逸淡雅固然是好,但不是轻易可学可得。“气韵生动,必在生知,非学所及。然大要以淡为主,所谓淡者,天骨自然,況去尘俗,若有意为淡,去之转远”。[26] 诚然如此,面对滚滚而来的世风俗习,董其昌仍然逆势而上,迥异时流,不减其对“清雅”之追索,而是更加注重自我修为的超逸出尘,认为唯有不断自我超脱,方能化俗为雅。[27]
董其昌对“雅”的自觉体悟追求,不仅在人格上努力完善,在绘画取法上也汲取烟霞高致,在日常生活中亦时时自警自省。虽然贵为仕途中人,宦海生涯如鱼得水,悠游自得,但他还是清醒地认识到“职业”对艺术之“雅”的侵蚀与消解:
因为邑判押,遂使字有俗气。右军暮年方妙,正在山林时。吾家收右军在会稽时与王述书,顿有尘气,又其验也。[28](图14)
这种观念既是来自其游弋于从政与艺术之间的深刻反思,更在不经意间于心灵深处影响和左右其或仕或隐的两难取舍。仕途带给董其昌世俗的荣华富贵与主流上层身份,生活安定无忧,然个中利弊亦甚分明:万历十七年(1589 年),35 岁的董其昌以二甲第一名的成绩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正式步入仕途,至万历二十七年(1599 年),整整十年,董其昌因宦游而结识众多名流硕望,获见大量书法名画古物,但也因公务繁忙,其于书画创作研习的时间颇为有限,大量世俗琐务缠身,使其无法潜心修为,几致笔墨荒疏。万历二十七年至天启二年(1622 年),董其昌历任湖广提学副使、福建副使等闲职,但上任无几,大部分时间隐居乡里,二十三年闲雅优游的隐逸生活是其艺术创作与艺文思考的黄金时光。观其一生,董其昌三次应召入朝,三次致仕,生活状态的交替转换,使他对艺术与人生、世俗与雅道有了更多的理解。基于自我对心灵自由与雅逸生活方式的渴盼,在他看来,世事荣华终究都不如与清流高士之友朋相聚来得快乐惬意。当有朝一日致仕归隐,董其昌竟是如此彻底通透:其昌还山以来,与辇下诸君子声迹都绝,所不能忘见之梦想者,惟雅道拔俗之交如翁丈耳。[29](图15)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与时俱进,随世俯仰本是人生要义,似亦无可厚非,人生总是在取舍之间抉择。然而,董其昌却坚定地选择践行属于自己的“清雅世界”,他对倪瓒笔墨的大量临仿与揣摩,正是其激浊扬清的一种特有方式,历经长年累月的苦诣经营,他期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倪瓒那样于简淡之中得风致。
 
三、真赝乎:倩人代笔以酬应,心知其伪而不辨字画作伪古已有之。随着晚明商业经济繁荣,苏、松地区书画购藏蔚然成风,传统书画除却艺术观赏价值之外,已然成为重要的商品。在利益驱使下,书画作伪愈演愈烈,手段高超而无所不用其极,作伪代笔职业化悄然兴起。“吴中自陆叔平后,画道衰落,亦为好事家多收赝本,谬种流传,妄为自开堂户,不知赵文敏所云‘时流易趋,古意难复,速朽之技,何足盘旋’”。[30] 有需求就有生产,名家字画市场空间大,利润高,自然成为重要的作伪对象;另外,享誉时名的书画家往往穷于人情世务之应酬,声名显赫者尤为不堪重负,无奈乃请人代笔以应请索。董其昌生前声名隆誉,为世人所追捧,“摇笔染翰,散华落藻,如龙之一麟,如凤之片羽,海内争相藏弆,唯恐不克”。[31]“造请无虚日,尺素短札,流布人间,争购宝之”。[32] 可以想象其书其艺洛阳纸贵之情状。为声名所累,董氏忙于酬应而苦不堪言,其在《书李司勳告身册》跋后这样描述:“予在史馆时,承乏掌词头,先后五载,每为人所强,书一副本,刻本传之家庙。既还山中,继请者不绝,遂有黎丘之混,几焚砚矣。”[33]为应付各种请索,董其昌只得专门刻帖以对:
儿子刻余真行各种书稍称合作者,为宝鼎斋帖,有征余书者,以此塞请,足以简应酬之烦,壹似永师作铁门限也。[34]
即便如此,王公贵族、亲朋故旧、商贾好事者以各种方式向董其昌索书索画依然络绎不绝,何况,刻帖与真迹不可同日而语,请索者自更期待获得董氏亲笔真迹。无奈,董其昌只得求助于代笔者,“朱彝尊在《论画绝句》自注云:‘董文敏疲于应酬,每倩赵文度及僧珂雪代笔,亲为书款。’又云:‘先母唐孺人,文敏甥也。文敏见先人画,谓人曰:不出十年,可以乱吾真矣。’世藏董画者不可不知”。[35]“公倦于酬应,则请楚侯代之,仍面授求者,各满其志于上。楚侯之寓,堆积绫素,更多于宗伯架上焉。……惟知交之笃及鉴赏家,公乃自为染翰耳”。[36]“董思白门客吴楚侯,名翘,改名易,以能书荐授中书。思白官京师,率令楚侯代笔”。[37] 起初,董其昌代笔者多为董氏自己指定的相对固定的几个善书者,颇为小心谨慎行事,渐渐地,董氏发觉偷梁换柱、瞒天过海之术并不易为世人所察,面对越来越多的请索订单,董其昌似乎很习惯这种应对方式,甚至变本加厉不计后果,与董氏约略同时的钱谦益(1582-1664)详细记载董氏请人代笔的诸种情状:
玄宰天姿高秀,书画妙天下,……最矜慎其画,贵人巨公,郑重请乞者,多倩他人应之;或点染已就,僮奴以赝笔相易,亦欣然为题署,都不计也。家多姬侍,各具绢素索画,稍有倦色,则谣啄继之。购其真迹者,得之闺房者为多。[38]
除了专门的代笔者之外,童仆、姬侍亦纷纷上阵,或赝笔相易或挥毫染素,董氏竟欣然题署而不计。董氏代笔之多之滥,其游戏笔墨、忽悠世俗之心态,由此足见一斑。董其昌的亲密挚友陈继儒感叹之余,即如此明白直接地写道:
挥毫拂素,笔大如椽。晔晔夏电,簇簇春蚕。四方借赝笔以衣食,养妻子,鬻金钱。传播于外夷绝域,流通于广厦细旃。而藩主中贵,曾不得其数行之墨与半幅之笺。兄之名光矣,大矣。[39]
书画出公手无十一,而借名衣食者,其赝笔往往博传于辇毂,流通于外夷,残楳短楮,购募饼金,当吾世而目见其声价百倍者,惟公一人而已,则甚奇。[40](图16)
陈继儒与董其昌两人年龄相仿,享年前后,自髫年即至密无间,中晚年尤为形影相随,所述当可采信。从其所述可知,董氏赝笔流传之广,上至朝廷,下至坊间,直至外夷,无所不在,无处不有,足见斯时作伪董笔悄然已成为时人鬻金牟利、衣食养家的职业和渠道,甚而有成产业之势。
赝笔流行之多,或许是董其昌本人始料未及的,当友人将所收冠以自家姓名的赝笔出示时,起初,董氏还是有真赝之辨,期予甄别的,“士抑兄每望余不为作画,所得余幅,辄膺者。余以行役,久废此道,捡笥中旧时点染三尺山,自武夷寄之”。[41]“伯滔世丈数收余行楷,有以赝本贻者,为所辩正,更搜出此本,足称照魔镜矣”。[42] 从友朋的角度考虑,董其昌并不希望赝笔落入好友之手,特赠与或示以自家手笔以为区隔参照,但随着声名日隆及大量赝笔的出现,面对赝笔,董其昌的认知态度发生明显的变化:
余书画浪得时名,润故人枯肠者不少。又吴子赝笔,借余名姓行于四方,余所至,士大夫辄以所收视余,余心知其伪而不辨,此以待后世子云。[43]
“余心知其伪而不辨”,装聋作哑不置可否,甚至当有人直接质问如何辨别真赝时,董其昌竟然如此作答:
有客谓余曰:“公赝书满海内,世无照魔镜,谁为公辨黎丘?”余曰:宋时李营丘画,绝少真迹,人欲作无李论。米元章见伪者三百本,真者二本,安见三百本能掩二本哉?余每书,辄令族子镐摹之,岁久积成六卷,命之曰“书种堂帖”,因为题此。[44]
或许是出于对自己作品真迹的自信,在他看来,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再多的赝笔也掩盖不了真笔的存在。他甚而认为,好的赝笔临仿也有可供欣赏之处,不妨泰然处之,何况世人亦不乏具眼者,自有评判,无需自己多费口舌。董氏特别以自己的仿作为例:“余所画扇头小景,无虑百数,皆一时酬应之笔。赵子辈亦有仿为之者,往往乱真。清臣此册,结集多种,皆出余手。且或有善者,足供吟赏。人人如此具眼,余可不辨矣。”[45] 很显然,董氏对于赝笔的态度是较为宽容与平和的,直至晚年,当友人长公子以自己早前书作请索题跋以别里人所作赝笔时,他甚至认为赝笔之作有很多胜过自己漫笔之作,并深感自惭,愧不如赝。[46]如果说,董其昌赝笔风行是因其声名所致,那么,董氏的真赝不辨,无疑助长了这种风气的蔓延,甚至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应该说,董其昌对待自家赝笔的态度与真赝辨别的观念与立场,有一个悄然变化的过程。从最初无奈的应酬代笔,到以童仆姬侍玩弄世俗的笔墨游戏;从示以友人照魔之镜,再到知伪不辨、真赝不分的“糊涂”;从不惧赝笔遮掩真笔的高自标许,到对赝笔佳品的肯定和自我省思。伴随情境与心态的不断变迁,董其昌的真赝观亦在世俗的俯仰中清浊交错,此消彼长。
 
结语
综上所述,董其昌关于“雅俗”的区隔评判观念鲜明,符合传统士大夫的审美理想与艺术品位,从其文其艺来看亦较为和谐一致。他在艺术探索中践行自己所确立的艺术理念与审美追求,“博古重道、去俗入雅”贯穿于他一生的书画修为,成就了他艺坛一代宗师的不朽声名。但在世俗面前,他对待赝笔伪作的态度与立场,却又让我们感到迷惑,“玄宰裁鑑通明,展轴未半,便能批驳好丑真伪”。[47] 他识见如此高明,为何要真赝不分,听任鱼龙混杂?是为牟利,或为愚弄世人?史载:“董思白居乡豪横,为乡人火其居。……思白老而渔色,招致方士,专讲房术。尝篡夺诸生陆绍芳佃户女绿英为妾。诸子皆横,次子祖权尤肆,宾主夺女色。……思白书画,可称双绝,而作恶如此,岂特有玷风雅,视张二水媚珰同一无行止。至今尤贵其书画,殆未详其为人。……予谓若赵、若董、若王觉斯、若张得天、若刘石庵,书法非不工,特有姿无骨,皆人品限之。……”[48] 光鲜高洁、清雅出尘的董其昌竟有如此不堪的一面,他的雅俗观、真赝观,他的诸多言行,他的艺术,如此多面复杂,我们又当如何去评判?如何去理解他的世界?董其昌一生至密挚友陈继儒在《妮古录》引述的一句话颇为耐人寻味:“陆以宁谓玄宰云:‘今日生前画靠官,他日身后官靠画。’”[49] 这也许是董其昌的复杂与高明之所在。
 
 
 
 
注释:
[1] [ 明] 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八十五《跋董玄宰与冯开之尺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明史》卷二百八十八《文苑》,中华书局,1974。
[3] 陈继儒(1558—1639),字仲醇、号眉公,与董其昌(1555—1636)同里且过从甚密,两人交谊一生,情真意笃,“少儿执手,长而随君,涵盖相合,磁石相连,八十余载,毫无间言”。《祭董思白宫保》,陈继儒《陈眉公先生全集》卷四十七,明崇祯刻本。
[4] [ 明] 陈继儒:《陈眉公集》卷六《代门生跋董太史文抄》,明万历四十三年史兆斗刻本。
[5] 此书为董其昌解说骨董之作,今所见最早刻本为清光绪二十三年蒙自杨氏香海阁刻本,上海图书馆藏,本文所及以《董其昌全集》为据,上海书画出版社,2013。
[6]《骨董十三说》,《董其昌全集》,第195 页。
[7] [ 明] 李渔:《闲情偶寄·器玩部·骨董》:“古物原有可嗜,但宜崇尚于富贵之家,以其金银太多,藏之无具,不得不为长房缩地之法,敛丈为尺,如‘藏银不如藏金,藏金不如藏珠’之说,愈轻愈小,而愈便收藏故也。矧金银太多,则慢藏诲盗,贸为古董,非特穿窬不取,即误攫入手,犹将掷而去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第242 页。
[8] 同[6],第193 页。
[9] 同[6],第196 页。
[10] [ 明] 曹昭撰、王佐补:《新增格古要论》序,中国书店,北京,1987。
[11] 同[6],第195 页。
[12] 同[6],第197 页。
[13] 同[6],第197 页。
[14] 同[2]。
[15] [ 清]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董尚书其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16]《画禅室随笔》卷二之《画诀》。
[17] 同[16]。
[18]《画禅室随笔》卷四之《杂言下》,《董其昌全集》,上海书画出版社,2013。
[19]《画禅室随笔》卷二之《画源》,《董其昌全集》,上海书画出版社,2013。
[20] 同[16]。
[21] [ 明] 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卷一《董其昌题倪云林六君子图》,民国刘氏刻嘉业堂丛书本。
[22] [ 清] 孔广陶:《岳雪楼书画录》卷四《明董文敏书画册》,清光绪孔氏三十有三万卷堂精写刻本。
[23]《画禅室随笔》卷二之《评旧画·题倪云林画》,《董其昌全集》,上海书画出版社,2013。
[24] [ 清] 顾麟士:《过云楼续书画记》卷五书画类三《董文敏临倪高士轴》,凤凰出版社,南京,
1999
[25] [ 明] 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卷七《董其昌仿倪迂山水一帧》,民国刘氏刻嘉业堂丛书本。
[26] [ 明] 汪珂玉:《珊瑚网》卷四十六《董玄宰自题山水小景册》,文渊阁四库本。
[27]《画禅室随笔》卷二之《评旧画》:“伯玉此册,行笔破墨,种种自超,可谓划俗之雅,故当名家。伯玉寒士,然从项氏兄弟游,多见项子京所藏名画,遂尔有得,吾友某某特好之。”
[28] [ 清] 陆心源:《穰梨馆过眼录》卷二十四《董文敏临苏米行书册》,清光绪陆氏家刻本。
[29]《董其昌信札》,故宫博物院藏,参见《董其昌全集》第八册,第544 页。
[30] [ 清] 安岐:《墨缘汇观录》名画下卷《唐宋元宝绘高横册》,第252 页,岭南美术出版社,广州,1994。
[31] [ 清] 钱谦益:《牧斋有学集》卷十六《董文敏公遗集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32] 同[2]。
[33] [ 清] 陆心源:《穰梨馆过眼续录》卷八《董文敏书李司勳告身册》,清光绪陆氏家刻本。
[34] [ 明] 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卷二《董其昌题宝鼎斋法帖》,民国刘氏刻嘉业堂丛书本。
[35] 邓之诚:《骨董琐记》卷四之《董文敏代笔》,人民出版社,北京,2012,第160 页。
[36] [ 明] 姜绍书:《韵石斋笔谈》卷下《书家余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上海,2009。
[37] 邓之诚:《骨董琐记》卷四之《董思白代笔吴易》,第164 页。
[38] [ 清]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董尚书其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39] [ 明] 陈继儒:《陈眉公先生全集》卷四十七《祭董思白宫保》,明崇祯刻本。
[40] [ 明] 陈继儒:《晚香堂集》卷七《寿玄宰董太史六十序》,明崇祯刻本。
[41]《画禅室随笔》卷二之《题自画·题画赠何士抑》。
[42] [ 清] 王杰等辑:《石渠宝笈续编》卷六十七《董其昌临圣教序》,清内府抄本。
[43]《香光随笔》之《书品》,《董其昌全集》。
[44]《画禅室随笔》卷四之《杂言上》,《董其昌全集》。
[45]《画禅室随笔》卷二之《题自画·题张清臣集扇面册》,《董其昌全集》。
[46] 参见谢稚柳:“谈董其昌的代笔”,“董其昌《行书洒金临古长卷》自跋云:今长公子固属予重题,以别余吾里之赝鼎。赝鼎多有胜予漫笔者,当重吾愧耳。崇祯七年中秋,董其昌识。”《董其昌研究文集》,上海书画出版社,1998,第621 页。
[47] [ 明] 陈继儒:《陈眉公集》卷七《董玄宰来仲楼随笔序》,明万历四十三年史兆斗刻本。
[48] 邓之诚:《骨董琐记》卷四之《董思白为人》,第164 页。
[49] [ 明] 陈继儒:《妮古录》卷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上海,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