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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工业化背景下的工匠精神

  • Update:2016-07-01
  • 王小茉 王卫平
  • 来源: 2016年第5期
内容摘要
论文从福特制流水线所带来的问题入手,指出完整操作流程的碎片化,导致工人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分离。着力讨论工业化背景下的工匠精神,强调造物过程中人的主导性。提出工匠精神在设计中三个积极价值:促进设计师在造物过程中的整体把控能力,对机械设备改造的关注,以及对自己工作的自豪感。工匠精神的培养要回归到设计教育,强调实践和训练手脑的紧密联系,是培养工匠精神的有效方法。

一、福特制:劳动分工的成功与羁绊
设计成为一项独立、专业的活动,源于从构思、制造到销售产品的各阶段,不再由某一个工匠全程负责。设计与劳动分工同步发展。追溯历史,18 世纪英国韦奇伍德瓷器获得成功的关键,不仅是由于产品的新古典主义样式迎合了同时代贵族对古希腊罗马文化的倾慕,更是由于乔塞亚·韦奇伍德(Josiah Wedgwood)在陶瓷制作和批量生产方式上的改进:细化制作流程,让工人从事特定(某一工序)的工作;采用小部分标准化造型,按照客户要求搭配各种装饰图案;将早期的手绘珐琅图案,改为转印图案;采用模制而不是拉坯。这些环节的最终目的都是为了精确复制、避免差异,保证产品的质量和统一性,并且降低成本。到了20 世纪初,福特T 型汽车和流水生产线将使用机器、采用标准化零部件和对劳动分工的科学管理发挥到极致。亨利·福特(Henry Ford)在1913 年建立的世界上第一条流水组装生产线,巧妙地利用滑轮和传送带运送零件,显著减少了不同工序之间衔接的时间浪费。每一道工序由一位工人专门负责,完成后无缝传接至下一道工序。汽车部件不必从上一个工作台拖运到下一个,工人和工序之间的“启动时间”大量减少:一辆T 型车底盘的组装时间,从每件耗时12 个半小时,缩减到每件2 小时40 分钟[1]。成本降低,利润最大化。从积极的角度来看,整个产品的制造过程被拆解为很多个重复性的简单操作,生产线上的每一个工人都不再具有特殊的重要性,福特制不仅极大地提高了生产效率,也因此体现了劳动操作的公平性,从而促进了社会民主化进程与大众生活标准的普及。福特生产方式的周密计划和同步生产,以及精细的设计和标准化配件,在工业制造领域产生变革的不仅是生产过程,也延伸至产品的构思及设计方法。(图1、2)
然而,就像硬币的两面,时至今日,福特制所带来的问题也愈发明显。首当其冲的是完整操作流程的碎片化,导致工人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分离;评价工人的工作表现,也由一些完全数量化的标准来衡量。由此,工人单调重复的操作不再伴有愉悦,只负责一道工序的工人不再担负制作整个产品的责任,主动意识下降,很难产生自豪感,操作机器的工人的能力与学识也都低于传统生产体系中的工匠。对此,相当一部分人将这一结果归咎于机械生产,如柳宗悦和海德格尔,但实际上,这种“劳动退化”的根源是理性管理的要求。亨利·福特的流水线生产方式受美国机械工程师弗雷德里克·温斯洛·泰勒(Frederick Winslow Taylor)的启发,后者在1911 年的著作《科学管理的原则》(The Principles of Scientific Management)中写道:“管理者承担起责任,将过去工人们掌握的传统知识收集到一起,进行分类和整理,然后将这些知识总结成规则、条例和公式。”[2] 由福特制生发出的福特主义后来延伸至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教育学等领域。当它成为一种具有社会共识的管理理念时,企业管理层所要控制的不仅是整个系统中流水线上的工人,还有其他部门的员工,包括负责知识工作的脑力劳动者——设计师。在分工体系中,“专业工作中的认知要素被分离出来,……分散化的工作被交还给新的工人阶层(即文员、白领),他们将替代那些专业人士。如果知识被集中到规模越来越小的精英手中,真正的知识工作数量就不是在增长,而是在萎缩”[3]。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乔布斯重新回到苹果公司之前、吉尔·阿梅里奥担任CEO 时期,作为苹果公司设计部门主管的乔纳森·艾维(Jonathan Ive)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失望和无力:“没有那种为产品付出心血的感觉,因为我们都在努力扩大利润……这些高管只要求我们这些设计师设计产品的外观,然后工程师再把成本压到最低。”[4]
二、造物与人的主导性:工业化背景下的工匠精神
基于以上情况,提出“工匠精神”的目的,不是回归“手工制造”,而是强调造物过程中人的主导性。彼得·多默(Peter Dormer)认为,现代工匠的工作表面上是传统的,但其实完全是20 世纪的新事物。与工业化生产不同,工匠主导自己的工作过程和人工制品的设计。它在今天的意义是让我们认识到,“无论集体工作方法多么有成就,仍十分需要相信个人的价值、独特性和能力”[5]。社会学家理查德·桑内特(Richard Sennett)将“工匠活动”(craftsmanship)抽象表述为“一种持久的、基本的人性冲动,为了把事情做好而去好好工作的欲望”,并强调它“涵盖的范围远不仅仅是熟练的手工劳动(manual labor),对程序员、医生和艺术家来说同样适用”。[6]
虽然工业化背景下的设计是劳动分工的产物,但作为世界上第一代工业设计师的亨利·德莱福斯(Henry Dreyfuss),在其1955 年首版的《为人的设计》(Designing for People )一书开篇中即谈到,“设计师具有多种职业角色”[7]。“他不仅仅是一位设计师,还是一名商人,同时还是一个制作图纸和模型的人”,“知道商品是如何进行生产、包装、分销和展示的,承担着管理者、工程师、消费者之间联系纽带的责任,并与这三者共同协作”。[8] 法国设计师帕特里克·茹安(Patrick Jouin)也曾在2010 年的采访中讲到:“设计师对方案的职责要行使到最后一刻。他不同于技术人员,后者在设计方案制成实物的过程中,可以与设计师探讨。”[9] 无论是在设计师职业化的早期,还是在设计师的社会角色越来越重要的今天,两人都强调了设计(设计师)的主导性,而并非其中的一个步骤。对于工匠,他的工作特征之一是计划与操作的统一。这种独立性和整体性促使工匠对自己的工作结果负责。在面对如何做出期待的最终成品时,必须自己去解决问题和克服困难。设计史家阿德里安·福蒂(Adrian Forty)认为,设计的本质是概念与加工技术的融合。[10]
将方案制成实物,不是简单被动地复制,而是从一种表现形式向另一种表现形式的创造性转换,要求操作者对材料有丰富的知识,同产品的其他生产阶段默契地合作,还要对加工程序有明确的了解——既有宏观的见解,又能考虑细枝末节。这一点上,设计师在造物过程中的整体把控能力与工匠一脉相承。
提到造物,必然离不开工具。在产品的工业制造中,设备(机器工具)与人亦敌亦友的关系,自工业革命以来,一直是让人颇感困惑的话题。一方面,设备是劳动者双手的延长和增强,是其大脑的扩展与升华。另一方面,设备又是操作者本人的约束者的竞争者。机械工具消灭了最需耗费体力的劳动,因此逐渐形成的认识是,如果人类的身体太孱弱,机器应该帮助或取代他。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无论中外,也无论男女,工人总是以强壮健硕的宣传形象出现。(图3)其实,这是一种现代工业生产操作者作为劳动主体地位的“异化”,它让劳动不再代表一种技术或理念,而是人与机器在体力上的较量。所以我们常看到的情况是,工人操作机器,靠机器谋生,但却很少主动改进机器和创造机器。
相较而言,工匠与工具之间的关系较为积极、亲密。俗话说“三分手艺,七分家伙”。没有合适的工具,制作的方法便无从谈起,精细的工作更难以胜任。操作工具的熟练程度、使用工具的数量,以及对工具的护养,不仅是工匠技能素质的体现,甚至被视为工匠职业道德的反映。能够改造工具的工匠,更是心灵手巧、技高一筹。它是加工经验积累的物化,是面对无数实际问题应变解决的结果,其中充满了无章可循的一手知识。
由此,在工业化背景下,工匠精神的另一种体现是出于研发需求,设计师和制造商关注、投入设备的改造。这方面,以生产高品质塑料产品著称的意大利卡特尔(Kartell)公司是很好的例子。三十年来,他们与菲利普·斯塔克(Philippe Starck)、维科·马吉斯特雷蒂(Vico Magistretti)等设计师长期合作,为了做出设计师期待的效果而不断尝试新材料和改进模具。用聚碳酸酯塑料制成的路易幽灵(Louis Ghost)椅如玻璃般透明,线条光滑流畅却又极为坚固,改变了人们对塑料是廉价品的固有印象。然而路易幽灵椅的成功,与设计师和卡特尔公司花费5 年时间潜心研究聚碳酸酯塑料的特性,及单一模具整体注塑成型工艺技术密不可分。(图4)同样,当日本企业小林研业接到苹果公司研磨iPod 背板的订单时,也遇到了如果不改进设备就无法生产出效果理想产品的问题。最终,他们选用特殊布料制成布轮抛光机,同时在研磨时散热,避免高温下金属发生细微的扭曲,制作出如镜面般的iPod 背板。(图5)媒体人根岸康雄在《工匠精神》一书中记录了十余个类似小林研业研磨iPod 背板的制造故事,里面都涉及工业产品的研发和设备的改造。就像工匠改造自己的工具,这些工厂的“创新”工作,多是在实践经验的积累中产生,为了冲破已有设备的限制。在规则不适用,或者本来就没有规则时,懂得如何去做,人的创造力即由此而来。而对于工业化产品来说,比工匠制作单品更难的是,即便做出10 件、100 件样品都不意味着成功,只有建立起可以制造出10 万件、100 万件相同品质产品的生产线,才算是真正完成了产品。这意味着更高标准的严格与超越,以及对造物过程和成本更严谨的思考。
改造的动机,源于对品质的追求。对品质的追求会让人们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产品本身,而不是制造或消费其背后的意义。本文提到的三位设计师——乔纳森·艾维、帕特里克·茹安和菲利普·斯塔克,在介绍自己的成长经历中,都曾提到过从事工匠职业的长辈和他们对自己未来职业潜移默化的影响。乔纳森·艾维说:“我一直都很欣赏手工制品的美。我开始意识到对产品付出的心血至关重要。我最无法忍受的就是从产品中感觉出草率的态度。”[11] 对产品制作全身心的投入,包含着工作本身就是快乐的目标。工匠精神意味着要把一件事情做到尽善尽美——关注细节,因追求质量而深入钻研,由高质量产品展示出个人技能。为自己的工作骄傲是工匠精神的核心所在。
三、设计教育中的工匠精神:手脑的紧密联系
从以上讨论不难看出,在工业化的今天,仅从形式和美感的角度来认识设计学、开展设计学教育,显然是不够的。如图所示,设计学的范畴应该能够分解为有机结合的三大部分。(图6)“目标设计”与“设计实现”两个模块,相当于系统的“软件”和“硬件”。两者是紧密结合的,而且软件依赖于硬件来实现。而第三个模块“设计史论”,则是记录、研究其他两个模块的相互作用,为设计学的发展指明方向。设计学确实是一个涵盖极其广泛的交叉学科——是艺术与科学的交会点。我们强调设计教育中的工匠精神,其实就是加强手与脑的联系——即设计目标与设计实现的关系,对传统设计学教育中的不足之处提出质疑。
美国人马修·克劳福德(Matthew Crawford)曾是芝加哥大学攻读政治哲学博士。在获得博士学位后,他先进入华盛顿的一家智库工作,5 个月后离职开办了自己的摩托车修理店,也做修理工。他将自己的工作经历和对工匠精神的思考集合成书,题目叫作《摩托车修理店未来工作哲学:让工匠精神回归》。拥有高学历的克劳福德谈及目前的教育时,提出这样一个观点:现代科学虽然与探知大自然有关,但却设定了像无摩擦力和完全真空这样的理想化情况,脱离了我们所在的世界。通过思维结构来了解自然,比通过物质世界更容易操作,而且可以用数学表达式进行演算。通过此类转换,我们成为了大自然的主人,但基于理想化的思考却缺少了对细节问题的充分考虑——而在现实世界中,问题本身并不会被预先简化。[12] 由此带来的另一个结果是,认知教育与动手教育的分离,即脑与手的分离。学生直到工作后才会发现,“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法必须考虑一些特别的局限性,而这些局限只有通过实践,也就是具体的操作,而不是数学推断才能了解”[13]
设计强调实践,设计师的宝贵品质是对事物可能状态的预见性,以及使抽象概念具体化、现实化的实现能力,主动设问,并创造出改善现实世界的有力产品[14]。所以在设计教育中,加强实践活动能够有效弥补以上缺失。同时,强调工匠精神,可以培养学生对所学习行业的热爱及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手脑结合的意义与价值,在设计领域尤其需要正视。训练双手和大脑的紧密联系,让学生建立起具体实践与思考方式之间的对话,形成解决问题和发现问题的循环互动。动手是设计专业的学生在看和听之外,更为重要的一种学习途径。欧美一些知名设计院校,都特别注重培养运用模型(原型品)表达设计想法和通过模型推进设计的能力,希望学生在完成模型的过程中,不断推敲设计的整体和细节。技能的获得与经验的积累,不仅靠从眼到脑、从耳到脑的途径,更应该依赖于从手到脑的途径。除了认知教育与动手教育的分离,现代教育中的另一个问题是害怕重复性学习,认为那是头脑愚笨的表现,会僵化学生的思维。不可否认,简单地对“创新”的过度强调,让整个社会环境不再潜心思考它产生的基础条件。我们误以为才华是天生而无需训练;创造力是每个人拥有的神奇力量,只是需要被“释放”出来。实际上,任何技能的熟练都离不开在制作的过程中重复的练习,只有通过“手”的感受和重复性动作,才能获得对产品设计与制造过程的真知灼见,发现细节问题,掌握工具设备,了解材料特征,加深设计技艺,形成预判能力。
结语
自李克强总理在2016 年的政府工作报告提出弘扬“工匠精神”以来,举国上下都给予了积极的响应,这对于推动中国设计具有重大意义。对工匠精神的讨论涉及的领域广泛,也非一条路径即可解决。但归根结底,工匠精神的本质即是造物,而造物的核心则是人的主导性。就像亨利·德莱福斯所言:“无论如何,我们必须找回在这个获得巨大科技进步的世纪中失去了的个人价值观。”[15]
 
* 基金项目:本文受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项目资助(第57 批,项目编号2015M570070
 
注释:
[1] Charlotte Fiell, Peter Fiell, Story of Design , London: Goodman-Fiell, p.251.
[2] 引自[ ] 马修·克劳福德:《摩托车修理店未来工作哲学》,粟之敦译,浙江人民出版社,杭州,2014,第31 页。
[3] [2],第36 页。
[4] [ ] 沃尔特·艾萨克森:《史蒂夫·乔布斯传》,管延、魏群、余倩、赵萌萌译,中信出版社,北京,2011,第312 页。
[5] [ ] 彼得·多默:《现代设计的意义》,张蓓译,译林出版社,南京,2013,第142 页。
[6] 在理查德·桑内特的著作The Craftsma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8)的中译本《匠人》中,译者将craftsmanship译为匠艺活动。参见[ ] 理查德·桑内特:《匠人》,李继宏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第12-13 页。
[7] [ ] 亨利·德莱福斯:《为人的设计》,陈雪清、于晓红译,译林出版社,南京,2013,第1-2 页。
[8] [7]
[9] [ ] 阿格尼丝·赞伯尼:《材料与设计》,王小茉、马骞译,中国轻工业出版社,北京,2016,第166 页。
[10] [ ] 阿德里安·福蒂:《欲求之物:1750 年以来的设计与社会》,苟娴煦译,译林出版社,南京,2014,第49 页。
[11] [4],第321 页。
[12] [2],第75 页。
[13] [2],第15 页。
[14] 方晓风:论主动设计,《装饰》,2015.7,第16 页。
[15] [7],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