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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特的水仙花─弗兰克·劳埃德·赖特的建筑装饰情结

  • Update:2012-05-08
  • 杨鹏,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
  • 来源: 《装饰》杂志2012年第3期
内容摘要
内容摘要:本文着重从建筑装饰的角度,分析了赖特与其他几位20 世纪现代建筑大师设计风格的重要差异。通过介绍弗兰克·劳埃德·赖特的六座建筑作品的建筑装饰,阐述了赖特对于建筑装饰的理解,继而从时代发展和个人成长背景等方面,探究赖特为什么在摒弃装饰的现代主义大潮中执着于有机的建筑装饰。

        有这样一种夸张的说法:电影可以分成两类——卓别林的和不是卓别林的。笔者认为,20 世纪的现代建筑也可以套用这种说法——赖特的和不是赖特的。任何一幅描绘现代建筑发展的画卷,都会浓墨重彩地刻画以下几位天才人物:柯布西耶、格罗皮乌斯、密斯、阿尔托、路易·康、巴拉甘、尼迈耶等等,当然,还有赖特。
        他们各自建立了一套独特的建筑语汇,各自的作品都带有鲜明的个人风格。但是不难发现,除了赖特之外,这一组大师的作品都或多或少地具有共通之处,存在着明显的借鉴或者师承关系。在现代建筑史的画卷上,无论这些大师擅长的几何形式是直或曲,青睐的建筑材料是钢还是混凝土,他们围拢在一起握手
寒暄,而赖特却矜持地独自站在对面。这种差异是深刻的、多方面的。由于篇幅所限,本文只探讨其中的一个重要因素:建筑装饰。
        贯穿赖特六十余年的建筑设计生涯,他的绝大多数作品都包含着丰富而适度的建筑装饰。而其他大师们的建筑语汇当中,则极少传统意义上的“装饰”。柯布西耶固然在马赛公寓的混凝土墙上刻下几个人像图案,也为昌迪加尔的大会堂亲自设计了挂毯,但那些都谈不上是建筑有机的组成部分,与其说是建筑装饰,倒不如说是他艺术化的签名而已。虽然阿尔托与赖特在“有机建筑”的战线上英雄相惜,但是他的作品中也难觅装饰的踪迹。下面就让我们来了解一下赖特如何在建筑装饰的世界里孤独地守望。
一、建筑装饰在赖特的六个重要建筑中的体现
        1909 年建成于芝加哥的罗比住宅(Robie House),是赖特早年“草原风格”的经典之作。除了舒展优雅的水平线、深远的出檐,罗比住宅还以大量使用彩色镶嵌玻璃窗而著称。一系列大小各异的三角形,构成外墙窗子上精致的几何图案,在室内温馨的家庭氛围与室外的花草林荫之间形成一道自然的衔接。(图1)芝加哥郊区橡树园的统一教堂(Unity Temple)建成于1908 年,是基督教的分支“唯一神派(Unitarian)”的教堂。作为世界上最早使用整体现浇混凝土的建筑之一,它却并不是一个粗糙简陋的混凝土盒子。外墙上精巧的混凝土线脚、布道大厅天窗上的彩色镶嵌玻璃,恰到好处地与建筑整体质朴的混凝土“气质”形成平衡。(图2)
 

1. 罗比住宅的彩色镶嵌玻璃窗


2. 统一教堂天窗的彩色镶嵌玻璃

        1923 年至1926 年,赖特在洛杉矶设计了五座以混凝土砌块建造的住宅。它们的墙体全部由专门设计的预制混凝土砌块构成。带有浮雕肌理和镂空图案的混凝土砌块,自然而然地构成建筑的室内外墙面,建筑的结构与装饰彻底合二为一。(图3)

3. 混凝土砌块住宅之一,梅拉德住宅(Millard House)外景


        南佛罗里达学院(Southern Florida College),是一所隶属于基督教会的私立大学,其校园规划以及十二座主要建筑都是由赖特一手设计。1941 年建成的菲佛教堂(Pfeiffer Chapel)是校园里的第一座单体建筑,也是整个校园的精神核心。教堂的室内外都大量采用预制混凝土构件,以细腻的装饰营造出温润典雅的宗教氛围。(图4)
 

4. 菲佛教堂的室内装饰

        位于俄克拉荷马州的普赖斯大厦(Price Tower),是赖特的数百个建成作品当中最高的一座。值得注意的是,它与密斯设计的西格拉姆大厦(Seagram Building)建成时间非常接近。前者为1956 年,后者为1958 年。正当纯净的玻璃盒子、白盒子席卷美国与欧洲建筑界之时,这座十九层的办公楼却与“国际主义”风潮背道而驰,不但具有穿插错落的体型,而且室内外都有大量的装饰元素。(图5)
 

5. 普赖斯大厦外墙锈铜板上的浮雕图案

        赖特去世5 个月之后(1959 年9月)落成的拜思绍罗姆犹太教堂(Beth Sholom Synagogue),位于宾夕法尼亚州费城郊外。教堂的主体是一个高耸的正三棱锥台,巨大的屋顶采用半透明的玻璃纤维板,体现了犹太教所崇尚的纯净统一。檐口三角形母题的浮雕图案,排列在每条屋脊上的七个混凝土装饰构件,让这座诞生于现代科技的神圣殿堂散发着浓郁的古朴气息。(图6)
 

6. 拜思绍罗姆犹太教堂外景

        如果剥离这些独特的建筑装饰,你很难想象赖特的有机建筑风格会是什么样子。对于赖特的建筑而言,建筑装饰绝不是华丽的衣服,而是躯体上自然生长的毛发,甚至就是躯体肌肉的一部分。在他的手中,色彩多样的玻璃、便捷可塑的混凝土或者延展自如的金属板,都获得了最饱满的生命力。它们不止为人们遮蔽风雨,还在人们耳边轻声吟诵着浪漫的诗篇。


二、赖特的建筑装饰情结的根源为什么赖特如此执着于建筑不能离开装饰?

        从埃及卡纳克神庙到伦敦水晶宫,建筑装饰始终是建筑有机的一部分。在赖特刚刚崭露头角的上一个世纪之交,“新艺术运动”生气勃勃,这一悠久的传统仍在延续。无论是比赖特年长的瓦格纳、高迪和沙利文,还是与他年龄相仿的霍塔、范·德·维尔德、奥布里希、麦金托什和霍夫曼,都在尝试以新的材料、技术创造与现代建筑结合的建筑装饰。此时的赖特并不孤独,他只是探索者行列当中的一员。
        当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尘埃落定,同行的伙伴有些已经故去,有些出于种种原因而偃旗息鼓。人类历史上空前的自相残杀和经济混乱,使西方社会陷入极度的焦虑与困惑。斩断与过去的联系,似乎成了解决一切矛盾最有效的方法。在建筑领域里,建筑装饰被视为陈旧、腐朽的代名词。战后虽然也有“装饰艺术运动(Art Deco)” 昙花一现,但它只是表皮化的堆砌,在探索建筑装饰的方向上不进反退,面对以柯布西耶、包豪斯师生为代表的“现代主义”力量不堪一击。当又一次世界大战硝烟散尽,建筑装饰终于被现代主义的大斧当成枯枝砍掉了。从此,它只与古代建筑或者传统民居有关。对于现代建筑的创作而言,“装饰”已经近乎于一个贬义词。
        从1919 年包豪斯成立算起,在赖特1959 年去世之前的四十年当中,他始终坚守着建筑与装饰不可分割的传统,在抛弃了建筑装饰的现代主义洪流中逆水行舟。在赖特看来,一座建筑并不会因为抛弃了装饰就能够体现新时代的精神,纯净的盒子也只是看上去很“现代”而已。美轮美奂的建筑装饰,曾经为波斯波利斯的宫殿、巴黎圣母院和泰姬陵增添了永不褪色的光芒,难道它会被短暂的潮流变幻所淹没吗?
        赖特在1932 年(萨伏伊别墅建成一年之后)出版的《自传》中,提出了“有机建筑”的五项原则,作为对柯布西耶的现代建筑五项原则的回击。其中第五项就是“有机的装饰”:
        “它(装饰)是如此古老却又渴望体现新的价值。有机的装饰,就是在建筑中体现自然的图案……它是一个令人难以理解的要素,以至于现代建筑师们似乎是最无法理解它的人,并且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对它怒目相向,仿佛它生来就一无是处。”[1]
        赖特对于建筑装饰的理解,最直接的来源是他的导师沙利文。二十岁出头的赖特进入沙利文事务所时,只是一个稚嫩的学徒。六年多的时间里,他逐渐成长为沙利文倚重的左膀右臂。当他离开时,已经是足以自立门户的建筑师。
        他们之间远不止是雇佣、合作关系,而是亲密的亦师亦友。沙利文的建筑哲学深刻地影响了赖特。直到晚年,赖特每次提到沙利文依然满怀敬意。作为“新艺术运动”在美国的领军人物,沙利文是一位建筑装饰的天才。他的代表作,如芝加哥大会堂(Chicago Auditorium)和温莱特大厦(Wainwright Building),都是建筑装饰与建筑整体有机结合的典范。赖特忠实地继承了沙利文强调建筑装饰的理念,并且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装饰语言。(图7)
 

7. 温莱特大厦的外墙面装饰

        如果要发掘赖特的“装饰情结”更深层的根源,就必须提到他的凯尔特(Celtic) 文化背景。赖特的父亲是英格兰裔,而他母亲的家族来自威尔士。威尔士人与苏格兰人、爱尔兰人同为凯尔特人的支系。从凯撒统治罗马的时代,凯尔特人就生活在不列颠诸岛,他们信奉包括巨石崇拜、树木崇拜等自然神崇拜的多神教。以此为根基,古代凯尔特人培育出一种活泼自然、绮丽多彩的文化。除了许多动人的神话传说,凯尔特文化遗产的另一个重要部分就是大量精美的传统手工艺品,而凯尔特手工艺又以丰富的装饰纹样著称。例如,广为流传的传统图案“凯尔特结(Celtic knot)”,充分展现了凯尔特文化的细腻与浪漫。
        在世界观、艺术观方面,凯尔特文化与在欧洲占据统治地位的基督教文化有显著的差异。基督教秉承犹太教严格的一神崇拜,“不语怪力乱神”。尤其16 世纪从基督教中分化出的新教(Protestant),更加强化了犹太教的传统,崇尚极致的纯净与单一,鼓励清教徒式的生活。随着废除偶像崇拜,连抽象的装饰也受到压制。格罗皮乌斯和密斯都来自于新教的重镇德国,柯布西耶的先祖是受天主教迫害而避难于瑞士的法国新教徒,而路易·康则是纯正的犹太人。他们的建筑风格有一个共同的重要特征——纯净简洁、杜绝装饰,犹太教/ 新教文化在这里起了不容忽视的作用。
        赖特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深受凯尔特文化的熏陶,日后也总是以自己的凯尔特血统为豪。赖特曾多次在演讲和著述中引用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诗句:“丰盛即美(Exuberance is Beauty)”[2],以此阐述他对于生活的态度、对于建筑的理解。这种“丰盛即美”的境界正是凯尔特文化的精髓。

        凯尔特文化毫不回避五光十色的生活享乐。在赖特眼中,清教徒刻板乏味的生活充斥着做作与虚伪。既然丰富的装饰是生活中细节和趣味的自然流露,那么赖特也自然会鄙视那些患有洁癖的现代主义“盒子”。他相信,建筑应当像生活本身那样,拥有多姿多彩的细节和趣味。正是有机的装饰赋予了建筑不可言传的魅力和灵性,给予一个建筑肌体不可缺少的养分。
        赖特在《自传》里“有机的装饰”一章,借用了一段据说是先知穆罕默德留下的箴言:“如果你有一块面包,你要切开一半来换几朵水仙花。须知,面包喂养了你的身躯,而鲜花会滋养你的灵魂。”[3]
        建筑装饰对于赖特意味着什么,这段话就是最好的答案。

注释:
[1] Frank Lloyd Wright, AnAutobiography ,Pomegranate Communications,San Francisco,2005,第346 页。
[ 2 ] Frank Lloyd Wright, Modern Architecture——Being the Khan Lectures for 1930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Princeton,2008,第80 页。
[3] 同[1],第347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