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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玉仍几——试析中国古代凭几家具的“文”与“质”

  • Update:2012-08-13
  • 黄永健,山东工艺美术学院
  • 来源: 《装饰》杂志2012年第7期
内容摘要
凭几流行于席地而坐的历史阶段,主要满足人体跪坐时凭依扶靠行为的功能需求。《尚书·顾命》篇曾描述过四种不同装饰手法的木质凭几家具,经后世学者对文中“华玉仍几”的注疏,使我们了解到那个时代关于家具与装饰、家具与空间、家具与礼制的诸多关系。“华玉仍几”是我国古代家具形制与装饰按照礼仪要求进行变化的典型案例,其文变与质仍的根本原因出自古人对生与死的礼制观念。

在中国古代家具发展史中,几是一种特殊的家具类型。初期的几有两种功能:一为庋物[1],一为依凭[2]。凭几流行于席地而坐的历史阶段,主要满足人体跪坐时凭依扶靠行为的功能需求。考古发掘极少出现商周时期的凭几实物,其制多录于文献。《尚书·顾命》篇曾描述过四种不同装饰手法的木质凭几家具,经后世学者对文中“华玉仍几”的注疏,使我们了解到那个时代关于家具与装饰、家具与空间、家具与礼制的诸多关系。

1. 河南信阳长台关2 号楚墓出土战国早期“玉几”。(图摘自《中国家具史图说》)

一、“文变”与“质因”
“华玉仍几”语出《尚书·顾命》,原文为:“牖间南向,敷重篾席,黼纯,华玉仍几。西序东向,敷重厎席,缀纯,文贝仍几。东序西向,敷重豐席,画纯,雕玉仍几。西夹南向,敷重筍席,玄纷纯,漆仍几。”[3] 文中所载“华玉仍几”、“文贝仍几”、“雕玉仍几”和“漆仍几”四类凭几是周康王受遗命君临天下时所用的重要家具。
华玉几是以五色玉嵌饰凭几外表,属“五几”之中级别至高的“玉几”类家具。华是彩之别名,拥有五彩斑斓的玉作为装饰,这类凭几之形制与规格确实达到了“优至尊”的地步。华玉几是君王专用家具,不论其生前还是身后都表征着集权、至尊和威慑的力量。尽管我们很难见到西周时期的凭几实物,但是通过对考古发掘出的后世凭几家具进行研究,却可以证实华玉几的真实存在。譬如,河南信阳长台关2 号楚墓出土的战国早期嵌玉几(图1),几体以横板连接两立板为结构,通高58 厘米,几面宽22 厘米,总长度为55 厘米,基本符合东汉马融记载关于几的尺度标准。嵌玉几具有华贵的装饰手法,通体髹黑漆,立板与横板边缘皆装绘朱色卷云纹,并按照一定的间距镶嵌着洁白纯玉二十块。嵌玉几的白玉镶嵌与华玉几的五色玉不同,但其形制与装饰手法如出一辙,可以成为这段文献记载的实物佐证。古代学者对“仍”字进行过激烈地辩论,其中以汉代孔安国、郑众、郑玄[4],唐代孔颖达和贾公彦,清代黄以周、孙星衍和孙诒让的观点为主。《尔雅·释诂》释“仍”为“因”,取顺延和沿袭之意,“仍几”就是祭奠时沿用周成王生前的华玉几。然而,“华玉仍几”与周礼丧事用几的规定产生了矛盾,主要体现在“仍几”是“有饰”还是“无饰”上。《周礼·司几筵》规定丧事用几为素几,不允许出现任何装饰。而“华玉仍几”是因仍君王生前所用的玉几,非但装饰华美,更以五色玉装饰其身,这是否有些“文过饰非”呢?以下将通过分析“仍几”的三层内涵来阐述这个问题。
第一,“仍”就是因仍,沿用生时的凭几。丧事按照王生前所用规格布置家具陈设和空间,几的文饰与质地都不变。周礼对凭几的使用有“变”和“仍”的说明:在吉礼过程中依照祭祀环节的要求而变更凭几的形制和装饰,但是在丧礼过程中保持几的形式不变。孔安国解释为“因生时几,不改作”,这是指沿用王生前觐见诸侯时使用的华玉几样式,不改变其木作结构和尺度,也不增减装饰。这个说法似乎违背了《周礼·司几筵》“凡丧事,设苇席,右素几”的规定。素几有两种说法,其一为素实无华,没有任何装饰的几,其二为通体髹白的几。同丧礼使用的素车一样,以白土垩其几身,即刷白。
第二,“仍几”主要是指几身的装饰手法,几为木质,可雕刻纹样,文变与质因是围绕装饰的内容和工艺而言。“司几筵”中提到的“吉事变几”和“凶事仍几”[5] 指几的质地和装饰。变几,变更几体质地的内容,在木质几身上雕刻各种装饰纹样,如云气氤氲或神禽走兽等;仍几,因仍本质,保持几的木质地,不做任何雕刻。这个解释主要是通过细究家具装饰工艺而产生的,刻木成文是不同于镶嵌玉饰、螺钿文贝、雕镂和漆涂饰的装饰手段。“顾命”文中的几都是以木质为体,再缀玉、嵌贝壳,或雕玉或涂漆等,四者均非针对木质本身进行修饰。但是,文变和质因却直接针对木质进行改造。“变几”要求无论是在木几上刻划纹样,还是凹凸浮雕,木质的结构都必须发生变化,使几体的装饰内容和形式根据吉事的各个礼仪环节进行适配,达到“以示絜新”的目的。显然,“华玉仍几”不是在丧礼中保留五彩玉的装饰,而是强调几的内质没有变化,即不用雕刻的手法改变木质本体结构,使之如素几一般素朴。按照这个观点,“雕玉仍几”也可以解释为几身木质无雕刻,却仍然以雕镂的玉作为点缀。
雕几属“司几筵”中描述的五几类家具,诸侯祭祀时设置于莞席之上,位置尚右,以敬鬼神。雕几的装饰手法不同于嵌玉几,需将玉质以一定的形态进行雕琢。中国古代的工艺美术技法有如下几种称谓:金属加工技术称“镂”,木作工艺称“刻”,骨器加工称“切”,象牙雕工艺称“磋”,石器加工技术称“磨”,玉器加工称“琢”[6],根据玉器加工的考古实证,可以推断彼时雕几的玉饰是需要经过精细雕琢才能作为家具的装饰构件使用。此外,在《礼记·明堂位》中有“爵用玉琖仍雕”的说法,“仍雕”的含义也是雕其玉为缀饰而不雕刻木质爵身,即郑玄所注“因爵之形,为之饰也”的意思。因此“雕玉仍几”的含义在于:为祭奠逝去的周成王,在诸侯位上使用雕玉几,将之摆设于座位右首;几身木质不雕刻纹样,仅保留琢磨成形的缀玉装饰附件。同理,“文贝仍几”和“漆仍几”也是因仍质地不作雕刻的手法。
第三,“仍”训为“因”,并非指因循其旧,而是在丧事过程中“朝夕相因”的意思。按照郑玄的解释,“变几”变更用几,“仍几”朝夕相因一种类型的凭几,此处无关乎文变和质因。《周礼·司几筵》提到吉事中的各种礼仪活动,崇尚文典,需在每个环节进行中更换不同的几[7]。郑玄认为,在王祭祀宗庙时,按照礼仪有“祼于室”、“馈食于堂”和“绎于祊”等几个环节,每个环节都必须更换几的类型,以表示对祭祀天神、人鬼、地神的敬意;在王崩后的丧事中,按照礼仪要求应该朝夕相因,始终使用一种类型的凭几家具,以示永生。这说明中国古代家具是礼制文化的物质承载者,其功能与形式都需按照礼制的要求进行设计。在吉礼境遇中,装饰华丽的几类家具同筵席俎豆等配合使用,能够烘托礼仪高贵典正的氛围;而丧礼要求庄重肃穆的气氛,摆放逝者生前所用家具等物件,既能够缅怀逝者,也可安抚生者。
总之,比较“华玉仍几”和“司几筵”的经文注疏,古来学者各执己见。其实,问题的焦点集中在凭几家具在礼仪过程中“易”与“仍”的形式上。文变,即更换几身装饰的形式和内容,以在木质结构上雕刻各种纹样为途径,表达对天神人鬼的崇拜和敬意;质因,即沿用逝者生前凭几的样式、规格和装饰,或朝夕相因或始终不易,表达丧礼的缅怀之情。尽管几类家具的文变与质因缺少考古实物证明,但是按照功能环境需求变化装饰形式的思路却不失为很好的创意,值得我们现代家具设计师借鉴。


二、“仍几”与“重席”
“华玉仍几”是我国古代起居文化发展至席地而坐时期的产物,凭几与重席的使用形成了比较完备的几席制度。重席铺设座位并加凭几的组合方式不仅满足了人体呈跪坐姿态的功能需求,而且突出了使用者的社会地位。“天子之席五重,诸侯之席三重,大夫再重”[8]描述了席在不同社会等级人员使用过程中的变化。
重席,指一种类型的席重叠使用,上文中的“五重”、“三重”都属于筵席铺成五或三层样式;加席,“司几筵”中提到“莞筵纷纯,加缫席画纯,加次席黼纯”[9],即莞席铺于地,加铺一层缫席,再加铺一层次席,形成三重异类席家具的组合样式。“顾命”提到四种同类席的组合:“敷重篾席”、“敷重厎席”、“敷重豐席”和“敷重筍席”,这是王崩后所铺陈之席。华玉几与“篾席”配套使用,篾是一种桃枝竹编织而成的席,色泽白黑相间,经条纬细,次列成文,席边缘以帛为质绣黑白斧形纹样作为装饰,具有较高的使用规格。文中的“敷”是布置、铺设的意思,“重”就是三层同为篾席。文贝几与“厎席”配套使用,厎席青浦为质,致密编织,边缘绘饰各色纹样;雕玉几配套使用的“豐席”以竹为质,洒水刮削加工而成,边缘画缋红色云气氤氲纹样;漆几则搭配“筍席”,采用嫩竹制皮编织而成,边缘以黑色组绶为装饰,即分组系成丝带。华玉几与三重篾席的组合是在朝觐功能空间中使用,二者的摆设朝向却蕴含着更加丰富的礼制内容。


三、“牖间”与“朝向”
几席制度根据礼制空间的职能格局进行配置,确立了家具与空间的紧密联系。 “顾命”发生于路寝[10] 内,在这个关系国家朝政命运的空间里黼扆(屏风)、缀衣(幄帐)、华玉几和篾席等家具均需按照一定条件进行摆放,它们的位置与朝向都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
“华玉仍几”与三重篾席位于“牖间南向”。明堂制度规定路寝为五架结构,后楣之前的空间为堂,堂后为室,室有四户(门)八牖(窗),即每一面墙均有两个窗加一个门。户牖之间设黼扆,二牖间当北门户正中之地即是“牖间”,在此处设座朝南面向诸侯。“牖间南向”是君王生前朝觐诸侯的重要空间位置,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王权,亦彰显出君临天下的威仪;王崩后,牖间布施三重篾席,上设华玉几,依然体现出君王丧礼在政治上的最高规格。“西序东向”的功能空间地位略逊于“牖间南向”,为“旦夕听事”的位置,设“文贝仍几”和三重厎席家具。“序”指堂上东西厢之墙,有循次序、分内外、别亲疏的内涵。“听事”是指君王处理朝中日常政务,他背依西墙朝东而坐,规格自然低于朝觐。“东序西向”是“养国老”的空间位置,其功能是颐养长辈和国中遗老们,行燕礼、食礼或飨礼,其规格又低于“听事”,设“雕玉仍几”和三重豐席;“西夹南向”的空间位置最为普通,是日常与家人喝酒饮食的位置,因此采用漆几和筍席的家具配置。“夹”在古代建筑空间中指堂上东西厢后部的室内空间,家族聚居此处且不与外界交流,家具形制与装饰都比较质朴。
综上所述,“华玉仍几”是我国古代家具形制与装饰按照礼仪要求进行变化的典型案例,其文变与质仍的根本原因出自古人对生与死的礼制观念。凭几家具的装饰、几席制度的使用规则,以及家具在功能空间中的位置朝向形成一个有机的礼制体系。在这个体系里各组成要素循涂守辙并发挥着自身的作用,以达到规束国家社会行为的目的。因此,“华玉仍几”不仅是我国家具发展史研究的重要案例,而且是中华民族传统起居文化尊礼尚德的表现。

* 本文获得山东省高等学校优秀青年教师国内访问学者项目资助。

注释:
[1] (汉)刘熙所撰《释名·释床帐》:“几,庋也。所以庋物也。”庋,置放收藏物件的架子,同案或桌类家具。
[2] (汉)许慎《说文解字》:“凭,依几也。”这个“凭”字就是席地坐并依靠几的意思,且《说文》列举了《尚书·顾命》篇中的“凭玉几”为例。
[3]“顾命”篇主要记载了周成王临终宣命,及召公和毕公率诸侯辅佐康王继位的历史。为了昭示尊崇和威仪,祭奠和授命环境空间内的家具陈设须严格按照礼制进行设计。
[4] 郑众(?- 公元83年),字仲师,东汉经学家,称先郑,以别于郑玄。郑玄(公元127-200 年),字康成,东汉末年的经学大师,称后郑。
[5] 语出《周礼·春官·司几筵》:“凡吉事变几,凶事仍几。”
[6] 参见《尔雅正义》“玉谓之雕”和“雕谓之琢”等相关内容。
[7] 参阅《周礼·春官·司几筵》,吉事即吉礼,指祭祀天神、人鬼、地神之礼;凶事即凶礼,指哀吊救助之礼,二者皆属五礼。后文“祼于室”、“馈食于堂”和“绎于祊”分别指祭祀宗庙过程中的灌地降神、祭献熟食和庙门外祭的环节。
[8] 语出《礼记·礼器》,记录了君王祫祭礼仪中的席位,不同于“顾命”篇中的席位设置。
[9] 同[5]。
[10] 路寝是古代天子、诸侯的正殿,是处理国家大事的地方。也有人认为路寝就是明堂。

参考文献:
[1] 《十三经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1997。
[2]( 清)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中华书局,北京,2007。
[3]( 清)孙诒让:《周礼正义》,中华书局,北京,2007。
[4] 李宗山:《中国家具史图说》,湖北美术出版社,武汉,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