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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论战国前青铜器玉器造型纹饰中的“回首律”

  • Update:2013-01-12
  • 王 政,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 来源: 《装饰》杂志2012年第12期
内容摘要
在战国前的青铜器玉器造型中,制作者或设计者喜欢安排动物作“回首状”,似慢慢形成一种特别的“范型”或艺术表达方式,对后世产生了重要影响。这一现象虽属屑小、细末或枝节问题,但实际上却潜寄着一种对传神、动感、曲线构形予以追求的艺术理性与审美情调。
*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2010 年重大招标项目《中国文学人类学理论与方法研究》(10 &ZD100)建设成果。

一、铜器玉器“回首”造型及纹饰的类型

战国前青铜器、玉器造型及纹饰中的“动物回首”,主要分三个类型:一是龙蛇类的“回首”。尹盛平先生《神权变革一千年》书中收有一件西周“玉盘龙”佩饰件,造器者让龙的躯爪作“平铺在地”形,而其尾上翘,其颈首则上抬并转向所翘之尾,这样,一个龙回首的形象就完成了。[1] 陕西蓝田辋川公社指甲湾村出土西周晚期宗仲盘[2],盘周铸龙躯纹饰,以示有一龙蛇围绕于盘,然后由盘中伸出龙蛇的颈首,颈首再扭过来,倒啃盘沿,侧视之,恰似龙蛇回头噬咬状。它如,陕西扶风北桥出土西周晚期带流盘、上海博物馆藏春秋早期郑伯盘、春秋晚期“者尚”盘皆近似。
龙蛇类动物由于其躯干较长,在器物用途及用料上均不允许其展开,而需使将身首卷曲,将之压缩在一定的“单元格”之内。这大概是作器者最实际的考虑。战国龙形玉佩多雕为“回头龙”,原因在此。如河南信阳出土龙佩[3](图1),以及吴山先生书中摹绘的战国龙佩标准器[4] 都很能说明问题。商代青铜器上的夔龙纹也有铸成回首状的。往往龙头回转的同时,其尾也钩折,整体控制在一个长方形的图案之中,形式感就出来了。(图2)
汉以后“回首”龙蛇渐变为吉符,这在遁甲术数中有反映。明程道生《遁甲演义》卷一《青龙回首》云:“歌曰:甲加丙兮龙回首,不问阴阳二遁得。此局更合竒门上吉,虽无吉门,亦可用事。”卷二《烟波钓叟赋》亦讲:“丙加甲兮鸟跌穴,甲加丙兮龙回首。只此二者是吉神,为事如意十八九。”
其次,鸟回首的造型及纹样亦出现较早。上海金山县出土良渚文化陶器残片上,即有鸟回首图像;只是回首鸟纹已“几何纹”化,鸟身变得修长,似蛇了。到了商代青铜簋、壶等肩部弧形的装饰带上,有了规整化的鸟回首图案。[5]
殷及西周玉器中有回首鸟,鸟儿有勾喙,呈蹲伏,回首侧目以视。(图3)鸟回首形象发展到后来,有一件最漂亮的器物,即广西合浦望牛岭汉墓出土的铜灯。整个灯形为一只凤鸟,有冠,尾细长,铸鳞片状羽毛。它回首衔物,翅背部乃放火烛之平台。[6] 汉代铜镜上也有单体的回首鸟纹。吴山先生摹绘过一些,其中一只凤鸟,鼓双翅而舞,羽尾翘扬,凤首昂起,呈回首形;有一幅图案则作凤鸟边蹒跚走动边回望状,甚有意味。(图4)
再次,战国前青铜及玉器上又有鹿回首的形象。江西新干大洋洲商代大墓,出土过一件青铜甗,甗上部的鼎耳上,站着一只雄鹿,正回首顾视。马承源先生介绍,鹿之回首,在青铜器上乃定型化纹饰,西周早期貉子卣上即有“鹿回顾作卧状”纹样。马先生说,此卣“铭文提到赠鹿之事,与鹿纹正相应。”[7] 似“鹿回首纹”与古之馈礼有联系,确值得深究。陕西宝鸡茹家庄出土有西周时期的回头玉鹿,鹿的角与耳,几乎和鹿的躯身差不多大,鹿角之形与鹿的回首神态成为艺术渲染的焦点。
汉代画像石上多沿用“鹿回首”技法。吴山先生收集的洛阳汉画像砖即有“回头鹿”图案[8],还有一图似二鹿驰跑,一鹿前视,另一鹿则回望。(图5)汉铜镜及瓦当中的仙鹿图,亦是鹿角长而歧、并作回头状。一般回首状的仙鹿之眼都表现得格外大,且刻画清楚、细腻。[9]
在徐州铜山小李村汉画像石上,回首鹿显得特别健壮,犹似马一样,可谓别具一格。应该说,“鹿回头”不光是个形式问题,它还有民间文化沉积的内涵。
《云笈七签》卷32《杂修摄》记,华佗告诉他的弟子吴普,“吾有一术,名曰五禽戏。……鹿戏者,四肢距地,引项反顾,左三右二,左右伸脚,伸缩亦三亦二也。”可见,在民间流传的健身术五禽戏中,就有模仿鹿回首反顾的成分。
又,在古代民间巫医观念中,鹿乃仙兽,具有觅识药草的灵性。明周文华《圃史》卷10 说,“鹿性警烈,多别良草,常食九物。……饵药之人不可食鹿,以鹿常食解毒草,是故能制散诸药也。”
《本草》“衔薇”条引《释名》云:“鹿衔,恭曰:南人谓之吴风草,一名鹿衔草,言鹿有疾衔此草即瘥也。”《本草》“鹿藿”条载:“时珍曰:豆叶曰藿,鹿喜食之,故名。梁简文帝《劝医论》:‘胡麻鹿藿,才救头痛之痾;麦麯芎藭反止河鱼之疾。’”因此,大凡鹿徘徊反顾之地,皆有仙药灵草生于其间。故民间采药郎中特别留心于鹿麋行走山间而忽然驻足返首之处。我国地名中有许多叫鹿回首岭、鹿回头关的,不是没有原由的。古人刻摹“鹿回首”神态,还与鹿性警怯、鹿时刻顾防袭己之物的特性有关。宋陸佃《埤雅》卷3“鹿”条云:“鹿性警防,分背而食,以备人物之害。……食则相呼群,居则环其角外向,以防物之害己。”宋罗愿《尔雅翼》卷20“麕”条记:“麕之性怯,又谓之麞。章者,张皇也。俗谓之白肉,言其白胆易惊怯。……其饮水见影惊奔。粗豪之人食其心肝者,便即小胆。”汉《焦氏易林》“益·噬嗑”说:“且如惊鹿,不能定足。”“姤·比”则云:“鹿畏人匿,俱入深谷。”马融《长笛赋》描述:“闻之者,莫不张耳鹿骇。”以“鹿骇”状人之惊顾。唐刘禹锡《蛮子歌》道:“忽闻乘马客,恍若惊麏顾。”李商隐《行坎西郊诗》也有“廷臣列麞怯”之句。
元王恽《鹿喻》诗状鹿之警疑亦云:“得远机穽地……置疑齿吻间。”清赵翼《陔馀丛考》卷15“鹿角”条云:“鹿角者,以连枝木环营树之,如鹿角然。……《三馀赘笔》云:‘今官府衙门列木于外,谓之鹿角。盖鹿性警,群居则环其角,圆围如阵,以防人物之害。军中寨栅,埋树木外向,亦名鹿角。’”[10] 这些对我们理解鹿类之所以好作“回首”状,都不无启示。
后世“回头鹿”则演为吉祥图案。 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巻十“十二月”条记:“近岁节,市井皆印卖门神、钟馗、桃板、桃符,及财门钝驴、回头鹿马,天行帖子。……亦驱祟之道也。”[11]可见宋时民间张贴“回头鹿帖子”以驱邪。

图片来源:图1-9,吴山:《中国历代装饰纹样》,人民美术出版社,北京,1988。图10, 龚宁:《中国历代器物图案集成(上册)》,台湾南天书局,台北,1994。

二、“回首”造型及纹饰的艺术分析
首先,有些器物造型、纹饰中的兽之回首,是为其特定的艺术情境所决定的;即不得不尔,而非作态。如河南辉县出土战国刻纹铜奁上有狩猎图像[12],图中有两条狼状兽仓皇而走,惊惶之间尚回首张吻,似恐吓猎者。
这种情境在后来狩猎母题的汉画像中获得了充分的表现。吴山先生在他编绘的汉画像纹样中收有一图,情境是一猎者左手执剑,右手似抓住一只狼的左后爪,狼回首张大嘴巴欲噬之。[13] 河南南阳陇西寨出土捕猎图,三人骑马、一人骑虎,追一兽,兽边逃边回首,以长长的巨吻威慑追者。又一块南阳画像:两人夹击一虎,一人骑马追赶,另一人率三条猎犬迎头拦截,虎不顾及拦杀者,而回头张吻向赶者发怒。[14] 汉画像中还有一种戏兽图,人手中持物,故意在龙兽后惹它,龙兽每每回首以齿吻威吓人。(图6)
与兽的回首相呼应,汉画像狩猎纹中的人物回首“镜头”,也相当精彩。猎者或于马上追猎,忽见空中或地上有鸟兽逃过,于是搭箭回身相射。就那张弓的一瞬间,成了画像砖的“取象”。(图7)画像砖反映的就是那“一瞬间”,非常典型地说明着中国古典艺术的时间“向度”。
其次,回首造型也不纯是出于艺术生动效应的考虑,有时它是器物本身用途或“体式”所致。战国起由北方草原传入中原的青铜带钩以及后来的玉带钩,多做禽蛇龙兽回首形。上海博物馆藏凫形带钩、龙形带钩即其例。吴山先生也绘有实物图样,一般通过龙头的回折,形成“挂钩”,如战国兽形带钩,汉代蟠螭纹玉带钩。[15]
新干商墓中出过一件兽面纹青铜方卣,乃盛酒器。卣的提梁一般按造型规则铸一躬身的双首龙蛇,龙蛇身颈垂下。此卣特别的是让虺蛇的头并不下探,而是扭过颈来向上,就其头与躯而言,形成一种“向上”的“回头”。此“回头”虺蛇,乃因循卣之提梁、稍加变化而成也。[16] 殷周青铜器的器耳由于为半圆环体,故多铸成龙形。但若将龙首贴于器表,会显得呆滞,故作器者时常将龙首再向外扭,成“S”形。这就不仅形成曲线之美,而在我们的视角中,那龙首又在“回望”了。(图8)若用其他动物附在器身上做器耳,亦以此法使其回首向后,同一理也。[17]
与上相近,青铜造型中还有一种“爬附”的形式,即让龙蛇猛兽爬在器物上。有学者称之为“爬龙”纹。其实所爬器者未必都是龙蛇,有时也有虎豹之类。这种“爬附”型的龙虎,也呈回首状。《商周彝器通考》中有四虎方鼎[18],鼎的四角攀爬着四条乳虎,竖起尖耳,似爬鼎觅食,因有所顾忌,它们在回头看动静;那神态既憨玩,又敏警。陕西郿县李村出土西周中期盠驹尊情形类似。尊的肩部爬一对虬龙。龙爪抓住尊肩部的环,而其首目与尊体相背,正张望着身后。又,河北邢台出土西周戚的边缘也爬附两条回首兽。
此外,在一些以圆形为造型空间的器物上,动物“回首状”也多。如战国铜镜上的蟠螭纹最典型[19],蟠螭在穿绕的植物纹中回转头来。这种圆形空间中的兽之回首,在后之秦汉瓦当上表现得较充分,一般是凶猛的虎豹大张其吻而回首、欲噬身尾后之物,如吴山先生采录的汉瓦当虎纹回首图[20],还有瓦当中的朱雀,虽无凶噬的内涵可发挥,然作成回首自观其尾羽,构思上完全因动物特性而为之[21] ;不能不谓之“巧”。
再有,安排“对子”化的“回首”,即由对禽、对兽构成相背而回望的艺术组合,也是战国前及后世文物“型、饰”的常用手法。分两种类型,一是“对接”型,如河姆渡出土木篦上的双凤朝阳纹,实即两鸟头转颈相视的神态。龚宁先生收集到的战国嵌松石红铜壶肩部有两对鸟,作回首对吻状。(图9)在鄂尔多斯青铜器中,有一把“触角式鸟首短剑”。此剑乃商代器,有学者把它和“鬼方”文物放在一起,称“鬼方剑”。剑柄顶端是两个回头相接的鸟头,鸟之喙竟相触,侧面可见双鸟圆睁的大眼。后山东济宁出土汉画像砖上有两鸟相背而回首共衔一鱼,河南郑州新通桥出土画像砖上有一对舞人间隔一鼓、回首对舞[22],皆此型之延承。
“对子”化的鸟兽回望,还有一种不“对接”型,即一对鸟兽各自回首而不相顾。这种类型最早出现在殷代及西周初的青铜壶、簋肩部带纹上。[23] 随县擂鼓墩曾侯乙墓出土楚王为曾侯铸和大钟,钟之“舞”上,蹲伏一对“团龙”,身躯短肥,以透雕形式铸成回首态。吴山先生采集的西周铜器纽环[24],以及战国铜钟纽环纹饰,均有虎回首观望神态(图10),与上类型相近,春秋时期刺绣的鞍褥面上有“对凤”图案,“对凤”各回首而不相顾[25],汉代扁形铜壶的颈部铸有一对秀美的孔雀,各回其首、互反其视[26],都属此种类型。

注释:
[1] 尹盛平:《神权变革一千年》,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第152 页。
[2] 马承源:《中国青铜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第269 页。
[3] 吴山:《中国历代装饰纹样》,人民美术出版社,北京,1988。
[4] 同[3], 第2 册, 第159 页。
[5] 同[3], 第1 册, 第224 页。
[6] 同[3], 第2 册, 第405 页。
[7] 同[2], 第350 页,第335 页。
[8] 同[3], 第2 册, 第316 页。
[9] 同[3], 第2 册, 第462 页,第553 页。
[10](清)赵翼:《陔馀丛考》,商务印书馆,北京,1957,第279 页。
[11] 邓之诚:《东京梦华录注》,中华书局,北京,1982,第249 页。
[12] 同[3],第2 册,第34 页。
[13] 同[3],第2 册,第284 页。
[14] 同[3],282-283 页。
[15] 同[3],第2 册,第540 页。
[16] 同[1],第51 页。
[17] 同[3],第1 册,第289、301、302 页。
[18] 同[2],第109 页。
[19] 龚宁:《中国历代器物图案集成(上册)》,台湾南天书局,台北,1994,第262 页。
[20] 同[3],第2 册,第556 页。
[21] 同[3],第2 册,第561 页。
[22] 同[3],第2 册,第238 页。
[23] 同[3],第1 册,第224 页。
[24] 同[3],第1 册,第309 页。
[25] 同[3],第1 册,第417 页。
[26] 同[3],第2 册,第407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