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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计史的另一面——论技术在设计史研究中的定位问题

  • Update:2013-08-25
  • 曾山 胡天璇 李亚军
  • 来源: 《装饰》杂志第6期
内容摘要
内容摘要:通常在设计史的研究中,是以艺术对设计的作用为主线进行的。本文结合设计艺术史研究中存在的一些问题,论证了以技术为切入点进行相关研究的可能性与必要性,并认为如此可以促进自然与人文两大学科阵营的交流,并帮助我们预见未来设计的发展方向。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可能的研究方向及内容,并指出需要注意的一些问题,如:注意设计史与技术史的差别,注意避免陷入技术决定论等。
关键词:设计艺术史、技术史、设计文化

2011 年根据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教育部印发的《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设置与管理办法》(学位〔200910 号)的规定,在“艺术学”门类中,“设计学(1305)”正式成为了一级学科,这不仅反映了国家要把“设计创新”上升到国家战略高度,从“中国制造”走向“中国设计”的决心,也反映出社会需要对“设计”有一个更新的理解,要求我们站在所谓“大设计”或“造物艺术”的高度去探究相关问题,这反映了学界对于设计学科的新认知。站在“大设计”的高点看问题,更有利于我们对设计的本质,对设计在人类生活方式的形式与意义中所扮演的角色形成更为深刻的看法。

目前以“设计艺术史”为名的相关学术研究,正是试图站在大设计的视角去整合过去由美术史、工艺美术史、建筑史、工业设计史所承载的相关内容。可是如此也带来了一些难以回避的问题,其中首要的问题在于设计艺术史涵盖的内容实在太大——几乎涵盖了人类的物质文明。如果加上对影响人类造物活动背后的社会背景、地理环境、哲学思想等的研究,几乎可涉及到人类文明的所有层面。从内容上看,设计艺术史至少涉及到以下几方面的内容:美术史、工艺美术史、建筑史、工业设计史等,而这每一部分都有自己特定的研究对象、研究目的和方法,而且都还可以再根据不同具体对象、地域、年代等作进一步的细分。那么,当我们以所谓“大设计”的高视点去审视的时候,首先要面对的问题就是应该依据什么去选择和组织相关内容,以及以什么样的视角,或者说在什么理论框架下去解读这些内容。

一、以技术为切入点研究设计艺术史的可能性与必要性

毫无疑问,我们今天对设计活动的理解与先人们对当时的造物活动的理解是迥异的。斯塔夫里阿诺斯在其巨著《全球通史:从史前史到21 世纪》的开篇便写道:“每个时代都要编写它自己的历史。不是因为早先的历史编写得不对,而是因为每个时代都会面对新的问题,产生新的疑问,探求新的答案。”[1]正因如此,与工艺美术史、建筑史等相比,我们在以“设计艺术史”为名的研究中,其实更多的是以我们所处的时代对造物活动的理解去重新审视和挖掘这些历史素材的,设计史的整合是为这种观念的变化服务的。造物观念及其活动在其发展演变过程中,受到哲学观念、地理环境、社会形态、民族特点等多重因素的综合作用,而艺术和技术的发展则是决定造物活动发展的两个最直接的作用力。

长久以来,设计活动一直被视为一种造型艺术。艺术似乎天然地成为设计史演变过程的重要推动力,很多时候,艺术的形式及其带来的审美观念的变迁左右了器物形态的外在形式,因而常被用作设计艺术史研究和写作的主要线索。目前设计艺术史的研究,主要集中于设计艺术作品的年代确定,各种造型风格、设计思想的传承与演变等内容。虽然设计与艺术有着这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亲密关系,然而以我们今天的理解,设计与艺术毕竟是两个独立的概念。尤其在工业革命之后,伴随着另外一种力量开始发挥出愈加明显的巨大作用力,人们逐渐对自己的造物活动有了新的认识和追求——这种力量来自于技术的加速演进。

首先,传统工艺技术的变化依靠的是口口相传和手把手的延续,其量变到质变的过程非常缓慢,并且质变的发生往往依靠的是经验积累中的偶然反映。而随着机械化大批量生产模式的产生,要求批量化的消费与之匹配,由此带来的商业竞争压力,使得技术的研发、商品的生产和设计都被分离出来,这也是为什么技术在近现代设计史的演变过程中作用加强的原因。另外,现代科学的形成,逐渐开始对技术及人类造物的发展发挥出实质性的影响,比如有机化学的发展使得大规模整合印染工艺成为可能,对电和磁的研究则为电力和交通业奠定了基础。这一切都使得许多全新功能的产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产生,设计的观念、对象、方法、过程和结果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导致了设计史发展过程中一个重大的转折期,工业设计由此作为一个全新的科目进入到设计行业。当代各个领域的先进技术的发展,更加快速地改变着人类的生活方式,促使设计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

其次,我们研究或学习设计史的目的在于理解其发生、发展和演化的内在动力,并思考在这些过程中诸要素之间的相互关系和作用过程。对于技术问题的关注,不仅有利于我们在各项工程、设计、科学技术研究中的决策问题,而且可以进一步加强自然科学与人文学科的联系。这对于我们今天自然与人文两大学科阵营日益疏远,甚至割裂的现状来讲是不无裨益的。如是,可以站在哲学的层面,怀着高度人文情怀的思想去更好地把握历史脉动的主流价值与方

向。因此,在设计艺术史的研究中,进一步关注技术的发展与设计活动的相互关系值得考虑。

第三,不同的技术途径会带来不同的材料,并要求产生特定的结构与之相适应。这种变化不仅带来视觉、听觉、触觉上的微妙改变,同时也会产生使用效果上的差异,甚至改变我们的生活方式。因此,通过对设计史中技术问题的解读,可以使我们对器物形态、材料、工艺、使用性能之间的关系有更深入的认识。而这正是设计与艺术、设计与工艺、设计与技术的重要区别所在,反映出我们今天现代设计理念与传统的手工造物活动认识上的不同。

第四,即便是纯艺术领域如绘画,技术问题同样是值得关注的,国外的学者一直很重视此类研究。《现代艺术家们的技术》一书的作者在前言中写道:“技术和材料是本研究的起点,如此读者可以清楚地看到艺术家们为何以及如何去创作的,认清什么是最重要的风格,并且理解艺术家们在力求表达自己的思想与情感的过程中,在材料的使用、技术的发展上所做出的重要的进步。”[2] 在此书中,作者以技术为切入点剖析了多位现代艺术家的视觉效果、概念、风格、形式、内容、材料以及所使用的工具,为读者清晰地还原了艺术家的创作思考过程。而这种效果如果仅凭过去那种从风格上的审视是难以获得的。

二、可能的研究方向及内容

我们今天所谓的艺术设计活动主要涉及到生产和生活工具的形态、材料、结构、色彩、表面装饰、功能整合等方面的工作,杰出的艺术设计作品是特定时代人类技术水平的象征和载体,所以我们除了需要关注设计自身的技术层面外,还需要关注来自于科学及其它领域的技术进步对特定设计活动所带来的影响。

在设计史中关注的技术问题本身可大致分为两类:一是设计活动自身的技术问题,包括设计活动主体的个人技艺;二是其它领域技术的进步对设计活动的影响。设计活动自身涵盖的技术问题在工艺美术史里涉及比较多。比如陶器制作中的泥条盘筑、快轮成型、熏烟渗碳技术,青铜铸造中的失蜡法等。它们构成设计艺术史研究的种种细节。当我们在研究中对设计作品的真伪、年代、地域和价值进行鉴别评价的时候,往往需要依赖这些技术细节。另外,这里还需要指出的是,我们只有了解了必要的技术细节,才能理解器物形态发生改变的原因。比如古希腊陶瓶的装饰绘画,为何以黑像为主突然发展为以红像为主,这其中便有一个重要的技术原因:因为希腊陶瓶中的黑色是一种特殊的化妆土经烧制后形成的,而红色是陶土烧制后的本色。因此黑像中的装饰线条是烧制后经由尖锐的工具刻画而露出的陶土本色,而红像中的轮廓线和内部线条则是用很细的画笔蘸上这种化妆土进行描绘,经烧制后产生的黑色。显然,“画”比“刻”要来得更为方便,创作者在进行表现的时候更加自由。[3] 这样产生的线条也更流畅、细腻而更富有表现力。(图12

 

1. 古希腊陶瓶“黑像”中的线条

2. 古希腊陶瓶“红像”中的线条

 

再比如:索耐特(Michael Thonet)在19 世纪中叶设计生产的曲木家具因其独特的造型而大行其道,而之所以能大批量生产这种高度曲线式的家具形态,正是来源于索耐特在曲木技术上的创新与突破。他从1830 年开始为此进行大量的实验研究新技术——单板模压技术和曲木技术(图34),不仅缩短了家具生产的周期,降低了成本,也解决了弯曲木表面开裂等问题,提高了质量保障,同时通过技术的进步实现了新的造型风格,从而获得商业上的成功。类似的例子还有阿尔瓦·阿尔托利用层压板设计的帕米奥椅、悬挑椅等。通过分析这些例子中的技术问题,可以说明:①某种造型风格的出现可能是由于商业竞争带来的技术改良实现的,而不是以艺术为目的的创造;②现代设计所追求的,与其说是形态的美观或新颖,不如说是最大程度地获得材料的自然美与结构的可能性。如果忽略了形态背后的技术原因,那我们对所谓风格的理解只会停留于机械的记忆。

 

3. 索耐特公司制造的实木螺旋

4. 索耐特Schaukel-Fauteuil No. 1 摇椅,1860

 

而当我们以设计学的视角去考察技术与设计关系的时候,大致可以从以下一些方面着手:①设计师或艺术家的个人技术特点、技术探索过程及其影响;②新材料的出现对器物形态的影响;③新的加工工具与新的加工方法对器物形态的影响;④新技术可能催生的新功能产品;⑤新技术条件下所带来的设计观念、审美观念上的变化;⑥技术与设计的组织形式的关系;⑦技术哲学对设计的影响,等等。

在过去,艺术能力更多地被看作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创作活动跟工匠类似,以师傅带徒弟的形式进行传承。自文艺复兴后,艺术家们越来越多地被看作学者、绅士,而不是工匠。正是由于对艺术进行了技术性剖析后,塑造了艺术能力可以进行学习的学术基础,就像教授数学、文学或者哲学一样。因此,对设计技术发展的过程进行梳理和研究,探讨历史上各重大技术的变革创新对于设计领域发展的作用和意义,思考基于未来技术发展方向可能带来的设计改变,不仅能帮助后来者进行学习,加强设计艺术学作为一门学科的学术性、系统性,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我们预见未来设计的发展方向。

三、从技术角度切入的部分误区

一方面,强调技术对设计的作用并不意味着把设计艺术史等同于技术发展史,或以技术史取代设计史。首先,前者的研究对象是“人造物”,关注的是“人造物”本身的形态分类、发展演化、艺术审美等问题,以及“人造物”与自然环境、社会环境之间的相互关系问题。因此,这基本上是一种源于社会学、哲学与美学的视角;而后者则是专门研究发明、生产、使用人造物品的一门学科,其关注点通常在于技术的传承、演变与传播的关系,而不是器物形态本身。器物形态的艺术审美问题也并非其主要关注点。另外,技术史的研究往往分门别类,涉及技术问题的专业程度显然是设计学所难以比拟的。例如:设计艺术史中涉及青铜器的部分,对青铜器器型与铸造方式的关系进行阐释和研究是很正常的,但如果需要进一步对青铜冶炼过程中的找矿、采矿、选矿、运输、筑炉、熔炼、制型、锻打、熔铸等工艺细节都加以深入展开,则更应属于古代金属技术史的研究范畴。

另一方面需要说明的是,强调技术问题对于设计史研究的价值,并不意味着技术可以主导一切。科学技术决定论是当代的一种哲学思潮,它的基本内核是强调科学技术决定一切,只承认科学技术的作用,认为只有科学技术才是社会进步的决定因素和动力,否认生产关系的作用,而认为科学技术直接决定社会发展。[4] 显然,这不是我们强调技术在设计史中重要性的本意。一方面,抛开特定的社会制度、生产关系、地理环境、宗教信仰去考察科学技术对于人类的意义是荒谬的;另一方面,无论是科学还是技术都是中性的,技术的进步既给我们带来福祉,也同样可以为我们带来灾难,我们这个时代里同时存在或是走向重建或是走向破坏的趋势。虽然科学的确在技术的创造上获得了巨大的成就,却也包含了一种走向破坏,甚至毁灭的可能性。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意识到,在人类的造物活动中,科学与技术不是万能的,人类在高技术条件下的生存反而变得更加依赖于人类文明的另一面——社会伦理和人文精神。我们需要通过全面、透彻的审视,去修复并超越人类早期智慧带来的人类与自然之间、人类社会不同阶层之间的割裂。而这一部分,恰是哲学和艺术可以贡献自己力量的地方。

对此我们不妨借鉴乔治·巴萨拉所著的《技术发展简史》一书中提出的一些问题,可以去关注设计中的风格、技术的延续性问题;设计创新的原因及其文化选择过程等。由此去思考:人类造物活动的演进、转移的模式是什么?设计发展的方向是什么?动力是什么?未来的设计活动会是什么样?设计的发展有穷尽的一天吗?它又为人类文明的进程带来了什么?这些问题及其思维方式,对于设计艺术活动的理解应该是不无裨益的。

正如社会生态学家默里·布克金(Murray Bookchin)所说:“鉴于我们现在所面临的巨大混乱,我们的时代需要有一个更加彻底、更加深刻的知识体系,既包括科学的,也包括社会学的——去处理我们的问题。关于我们与自然世界的关系,除了充分利用在科学、社会理论上的既有成果外,我们还必须就人类与自然,以及人类文化自身的整体性、统一性、多样性等问题的辩证关系进行更为全面的批判性思考。”[5] 对于这个由自然与社会明显对立而导致的严重问题,我们必须寻求一个更有建设性的方法平台。

结语

综上所述,在设计艺术史的研究中,对设计技术发展的过程进行梳理和研究,探讨历史上各重大技术的变革创新对于设计领域发展的作用和意义,不仅有利于深入理解设计艺术活动中的风格特点、演变过程,也可使得我们对于器物的形态、材料、工艺、使用性能之间的关系有更深入的认识。促进自然与人文两大学科阵营的交流,更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我们预见未来设计的发展方向,这是一项具有相当意义的工作。

 

 

南京理工大学

胡天璇 苏州大学

李亚军 南京理工大学

 

 

* 项目来源:受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课题资助,项目名称《中国近现代环境艺术设计史》,项目编号09YJC760030

 

注释:

[1] 美) 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从史前史到21 世纪( 上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第9 页。

[2] Judith Collins·John W e l c h m a n , D a v i d C h a n d l e r·D a v i d A . Anfam, Techniques of t h e Mo d e r n A r t i s t s ,Edison, New Jersey: Chartwell Books, 2001,p6

[3] Joan R. Mertens, H ow t o R e a d G r e e k Vases: The Athenians and Their Images , New York: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INC,2010, p24

[4] 宋荣、宋琴、李成军:“略论科学技术决定论”,《理论月刊》,2003.2,第43 页。

[5] D a n B u c s e s c u , Michael Eng, Looking Beyond the Structure: C r i t i c a l T h i n k i n g f o r D e s i g n e r s a n d Architects , New York: Fairchild Books, 2009, p2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