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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木椅半部书

  • Update:2013-08-29
  • 丁朝虹
  • 来源: 《装饰》杂志第8期
内容摘要
* 本文得到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立项基金支持,项目编号13XKGJ013YB。

《国家艺术:一章木椅》

作者:赵广超、马健聪、陈汉威

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时间:2008-5-1

 

2013 6 4 日晚,中国美院象山分院,赵广超在他的《我的传统文化设计》讲座中遭遇了尴尬的提问。一位年轻老师问道:“赵老师,究竟中国传统文化设计是以品鉴为主,还是设计实践为主?”这令赵广超有些愕然,思索良久却只能以“品鉴本身就很重要”一句做结。

美院老师为什么如此发问?因为当天的讲座虽然冠以“我的传统文化设计”之名,但基本上没有赵先生的设计实践,而以介绍和推广中国传统文化的出版物为主。如《不只中国木建筑》、《一章木椅》、《笔记清明上河图》,以及为故宫所做的宣传品《紫禁城》、《故宫100》等。而在这位美院老师所代表的部分听众看来,“传统文化设计”作为当今的设计热点,身为“木作坊”中国传统家具研究及发展顾问的赵先生,应该有恰当的设计实践来回应。当时正值中国美院毕业大展之际,能从赵先生这里窥得传统文化设计的具体方法,做出不被批评界嘲笑的中国传统文化设计,是现场师生们非常迫切的需求。赵广超大概让他们有些失望。

一面是说,一面是做,设计理论家和设计师之间一直存在隐性的鸿沟。传统文化设计的命题提出之后,这道鸿沟日趋明显。一方面,一些理论家以传统文化的捍卫者自居,将传统文化推上曲高和寡、玄而又玄的境地;另一方面,在商业利益和获奖的机会心理驱动下,一些设计师将传统文化拉入掺杂着大国想象、个人私欲和商业口味的庸俗状态。一方面对于传统文化的宣传和著作铺天盖地,另一方面设计界缺少公认的质量上乘的文化设计。中国美院虽然有普利茨奖得主王澍先生在主持传统建筑设计,但并不能完全缓解部分美院师生对待传统文化设计的焦虑。

究竟是品鉴重要,还是设计实践重要?实际上就是动手和动嘴谁更重要的问题,也就是传统文化设计,究竟是批评家还是设计师说了算的问题。赵广超对这个问题感到愕然,并非他毫无准备,因为在其著作《一章木椅》 “卷下”部分的“附”中,早已谈到过对“品鉴”的理解,原话如此:“‘品位’是较主观的喜恶问题,而‘品鉴’则是专家对材料、结构造型与美学各方面的综合判断。”那么赵广超究竟为什么感到愕然?他情急之下所回答的“品鉴本身就很重要”,是否就是认可“品鉴”比“实践”重要?爱好传统文化设计的人,一定会转而从他著作中寻找答案。

在赵先生的诸多著作中,最富品鉴意味的就是《一章木椅》,书名踏实地展示了内容,只有一张明式紫檀扇面形南官帽椅。而且因为只是特定的一张,所以从研究明式家具、研究木椅、研究中国家具的角度来看,赵先生认为它仅仅开了个头,是关于中国木椅研究著作中的一章而已。这部书分为“卷上”和“卷下”部分,卷上为中国传统坐具文化,卷下为这张明式南官帽椅。此椅在各种关于明清家具的书籍中都有过亮相,但给予它的篇幅都相当有限,或惊鸿一瞥的图版,或寥寥数行的文字说明,但从来没有这样因这张椅子而成半部书。

具备此等功力的首先应是饱学之士。如扬之水先生曾有《隐几与养和》一文(收录在《古诗文名物新证》中),专门谈“隐几”与“养和”两种家具,其中丰富的考古资料、诗歌和绘画的引证让人眼花缭乱,但篇幅仍不足半部书。《一章木椅》避开考古和引证,专门只做品鉴,如此成就半部书就更令人称奇。

除去释名和附录,《一章木椅》分“结构、造型、分析、装饰、组合”五部分对这张明式南官帽椅进行了品鉴。这是一种西式的编写体例,试图以现代设计的眼光解构一把椅子。然而在以往无数次的类似解构中,明式家具被抽象成了几个语汇,诸如 “榫卯结构”、“造型简洁”、“符合人机工学”等,这让人对西方语汇的能力产生困惑,似乎一进入西方语境,家具(包括其他中国艺术)就容易被压缩成视觉符号,再也没有展开的生命力,更不用说写成半部书的活力。

《一章木椅》的成书,更重要的应是得益于传统文化设计者的敏感眼光。与一般设计师的眼光不同,文化设计师看到的不是一把符号化的椅子,也不仅是造型艺术,而是一个整体的、具有可延续性的生命体。这样,拆解就不是最终目的,拆解是为了揭示各部分之间的有机联系。赵广超用“卷上”部分完成了对传统坐具文化的解读。从介绍坐姿对中国人的特殊意味开始,通过对比席地而坐与使用坐具两种坐法,解说高足坐具对中国传统社会的影响,以及“明式”家具的具体成因,从而为这把椅子勾勒了一个非常具有纵深感的背景。如此“卷下”部分中的“结构、造型、分析、装饰、组合”等,都因与传统坐具文化的勾连而成为有意义的符号,它们在文化的不同层面上依次展开,以至于展成了半部书。

比如这款南官帽椅的S 形靠背,惯常的解构做法是,将“明式坐具呈S 形的靠背与人体背部的自然曲线类比,然后又与西方近代的人体工学相提并论,以达到传统中国坐具是科学与美学并重的结论”。《一章木椅》中否定了这一做法。认为它恰恰“是违反人体工学以分析为前提的原则”。官帽椅的“靠背是集几个角度于一身,S形的弧线,则是这些角度的优雅过渡”,它自有的优势在于“自动调整才是最自然的姿势”,完全无需向西方的标准看齐。这一段说明让人联想起原研哉曾对比过日本与西方“简洁”:“德国的 Henckel 刀非常容易使用,因为人机工程的设计,拿起刀拇指就会自然地找到合适的位置,而日本的厨师不喜欢有人机工程的设计,因为他们有特殊的技能,当然它并不是粗制滥造,相反,完美的平坦设计似乎对厨师说你可以找到符合你的技能的无论哪一个位置。”这也是强调一种“自动调整”,说明东西方对“舒适”的理解不同。东方因“自在”而舒适,西方因“准确”而舒适。东方看重“适性”,西方强调“适合”。因此,同样的弧线,同样的简洁,只有根据其背后的文化根源,才能正确理解其生命力所在。

这段品鉴对于设计实践的意义可想而知。如果仅就造型来模仿S形弧线,特别是从符合人机工学的角度来模仿S 形弧线,那么传统文化设计实践的意义将荡然无存。因而,从传统文化这个角度来说,“品鉴”与“实践”并没有实质区别,只是使用的语言不同而已。赵广超在美院对提问感到愕然,与其说对提问感到突然,不如说是无法理解提问者事实上可能偏向实践的立场,以至于他当时不得不对“品鉴”加以强调。然而正如我们在《一章木椅》中所领会到的,既不会有不懂实践的品鉴,也不该有不懂品鉴的实践。

在老一辈的研究者当中,这大概根本不是问题。前文提到《一章木椅》在附录中说到“品鉴”和“品位”的不同后,有一句“请大家参阅原著的详细论述”。这“原著”正是指王世襄先生《明式家具研究》,它和王先生另一部《明式家具珍赏》一起,都是品鉴类的大作,也是所有明式家具研究的奠基之作。《一章木椅》的结语部分特别向王老先生表达了敬意。不过,既然王老先生已经是品鉴大家,《明式家具珍赏》也已提供了品鉴结论,那么《一章木椅》的意义何在?

书中恰好有一处展现了两代品鉴者的区别。王世襄先生对这把明式南官帽椅的品鉴结果是“舒展而凝重”,一共五个字。赵广超对此表示疑惑:“舒展”和“凝重”本来含义是相反的,舒展是一种放松姿态,凝重是一种严肃姿态,为什么既舒展又凝重呢?因此他继续追问:如何舒展,如何凝重?谁在舒展,谁在凝重?通过与黄金分割比例的对比,通过和中国建筑之间的联系,书中得出一个结论:“空间舒展、结构凝重”。“凝重”归功于特别宽大的比例和源于建筑的大木梁架技术,由含蓄的侧脚和收分技术使四条椅腿向外挓出一个“不变的梯形”,从而形成稳健的感觉。此外,凝重还取决于椅子的一种“独立自足”性格,这是由一种金字塔式的基础结构决定的,这令椅子只从属于整个家具乃至建筑的大系统中,而无须外物陪衬。至于“舒展”,源自于空间上部的曲线处理,有如中国建筑的屋檐弧线将严肃的柱框过渡到柔和的屋顶。“洼堂肚”的弧线缓解了结构的严肃,令空间变得富有弹性。这些化虚为实的手法,将“舒展而凝重”这五个字,非常具体地落实到一张椅子中了。两代品鉴者的姿态也因此判然有别。

王世襄先生以中国特有的品鉴方式,为明式家具分出“雄伟”、“厚拙”、“劲挺”等十六品,这就是著名的“明式家具的品与病”一文。但是和中国其他文艺批评一样,这十六品与其说是一种对于明式家具的定性,毋宁说是与同样熟稔明式家具的知己之间的一种玩味。《一章木椅》则是在肯定王老先生品鉴的基础上,对《明式家具研究》的一种注译。它用纯熟的现代语言(包括图形),向不熟悉传统文化和传统艺术的读者展现更加精确的、利于与西方家具作比较的品鉴结论。

这种注译毫无疑问也存在着极大的风险,因为老一辈玩味式的品鉴结论,在现代语言表达中容易变形,因此实际上《一章木椅》中对于“舒展而凝重”的解读,也只能代表一家之言。但是这部书有它的独到之处,因为它不单单是结论的展开,更揭示了品鉴的方法。相比而言,方法更具有标准的意义。如将家具与传统木构架建筑联系起来,这是一种品鉴结构的方法;观察官帽椅上的若干条弧线的运动方向,这是一种品鉴造型和装饰的方法;测定官帽椅的S 形靠背弧线所允许的多个角度,如工作斜度(95 度),闲适斜度(103 -105度)等,这是一种品鉴文化功能的方法。可以肯定的是,这些方法为具有现代思维和西方设计知识背景的现代设计师,提供了观看木椅乃至中国家具的全新视角。

这正是品鉴的意义,也正是《一章木椅》的意义。传统文化设计的面目之所以一直模糊不清,乃因为文化与设计之间缺少沟通。赵广超无疑是不可多得的完美沟通者之一,他一方面真诚热爱并透彻理解中国传统文化,另一方面又能熟练运用现代西方设计语汇,特别擅长从现代设计师的角度展现趣致鲜活的传统文化,进而激发设计者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兴趣。显然,兴趣的获得是比贸然从事传统文化设计实践更早一步的需要。而这也是赵广超一直坚持将自己定义为教育者,传统文化的传播者的原因。

这工作并不比直接从事传统文化设计实践更容易,那显然也是需要设计的。《一章木椅》的设计感特别浓厚,这是所有读过此书的人最强烈的感受。评论家马世芳指出,它“制作的设计、印务、装帧诸端,亦皆有足堪称之为‘教材级’的精彩示范”。为了培养出这种阅读的新鲜感,赵广超在讲座中透露,他的设计与《麦兜响当当》的创作者有过合作,《一章木椅》中的漫画小人,不知灵感是否也源于此。这部书的典范性在于,作者一定仔细研究过身处数媒时代的读者,研究过他们散漫的阅读习惯,如此他才可能创造出这样一种细节丰富的排版模式,允许一种多角度交叉的、循环往复的、多个子题并行的超阅读模式。这一特色无疑只有亲身去阅读时才能体会。

  

丁朝虹 浙江科技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