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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字机、办公室与女打字员

  • Update:2012-12-13
  • 晓 宁,美国佐治亚理工学院历史、技术与社会系
  • 来源: 《装饰》杂志2012年第11期
内容摘要
西方打字机的发明和应用,影响了西方妇女的职业选择。女性进入办公室,不仅使性别比例发生变化,也连带引起其他变化。相比之下,中文打字机的发明和应用,对中国妇女的职业选择也有很大影响,新中国建立后30 年,打字员曾是年轻女性羡慕的一种职业。而上世纪90 年代电脑的普及,使传统的打字员职业成为历史。

19 世纪下半叶,有线电报、电话、打字机的发明和应用,使西方办公室的功能和内涵发生了改变。尤其是打字机的应用,不仅带来书写方式的革新,也影响到妇女的职业选择,使许多妇女走出家庭或脱离工厂,成为办公室的一员。女性进入办公室,不仅使传统的性别比例发生变化,也连带引起其他变化。相比之下,受西方技术的影响,中文打字机的发明和应用,对中国妇女的职业选择也有很大影响,特别是新中国建立后的30 年,女打字员的选择重家庭出身也重个人表现,成为一种较特殊的社会现象。

一、西文打字机的发明
随着西方科技、社会的发展,18 世纪上半叶,有人尝试制造打字机,但因主要技术不过关,难以实际应用。进入19世纪,打字机研究再掀热潮,而标志性的工作被认为是1868年由美国的克里斯托弗·肖尔斯(Christopher L.Sholes)等人做出的发明。
肖尔斯曾在威斯康星州的立法机构任职,后来痴迷于研究打字机,1864 年,他与机械师苏莱(Samuel W. Soule)合作,制成一种页码计数器并申请了专利。当时有一位机械师卡洛斯·格利登(Carlos Glidden)也在研制打字机,因《科学美国人》杂志报道出名,这引起肖尔斯和苏莱的注意,他们主动与格利登联系,于是三人开始合作,1868 年6 月23 日,美国专利局正式授予肖尔斯三人的“打字机”专利。[1]
此后,肖尔斯几人寻求资金实施生产,但因打字机技术不够完善,遭到许多企业家包括大发明家爱迪生的拒绝。最后是新闻出版商詹姆斯·丹斯莫尔(James Densmore)相助,帮他们牵线与雷明顿公司(Remington)达成协议。
当时最突出的问题是字键杆在快速打字时容易碰撞,经过几番改进,肖尔斯做成一个新键盘,将常一起出现的字母间隔开,这就是后来大家习惯的“QWERTY”键盘。起初,雷明顿公司推销打字机并不顺利,不仅是125 美元的高售价,还因为学打字完全是新事物,花钱费力,缺乏明显的动力。后来雷明顿公司改为免费送打字机,并代为进行打字培训,逐渐受到社会欢迎。
打字机的成功引起其他厂商注意,也尝试生产,并解决问题和改进缺陷。当时肖尔斯打字机有一个明显缺点,即在压纸卷轴下方打字,如果不将纸卷出来,便看不到打出的文字,这就是所谓的盲打字机。针对这一问题,1892 年,发明家托马斯·奥利弗(Thomas Oliver)改制了一种斜置键的打字机,可见到打字的印点。1893 年,发明家弗朗茨·瓦格纳(Franz Wagner)研制出类似于奥利弗的打字机,打字时能看见打印点,并因此获得专利。不久,约翰·安德伍德(John Underwood)看好打字机的前景,买下瓦格纳的专利,并于1895 年创立安德伍德打字机公司。
20 世纪初,打字机技术渐趋成熟,并传播到欧洲大陆,欧洲的厂商稍加改进就可以打法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等。一时涌现出大大小小的公司都在制造打字机,有几家后来成为著名品牌,如雷明顿、罗伊尔、史密斯和安德伍德公司等。(图1)20 世纪40 年代,打字机构造基本定型,制造商转向注重外观设计。如意大利奥利韦蒂公司(Olivetti Corporation)不惜花高薪聘画家兼建筑师马尔塞洛·尼佐利(Marcello Nizzoli)为其设计打字机。1948 年该公司推出的列克敦80型(Lexikon80)打字机(图2)堪称一款早期的设计典范,以其流畅的外观、搪瓷外壳,以及覆盖机械装置的一体化曲线面板闻名于世。[2] 与此前奥利韦蒂公司生产的黑色标准化打字机(图3)形成鲜明对比。

1. 雷明顿公司生产的打字机,1874


2. 列克敦80 型打字机,搪瓷金属外壳,奥利韦蒂公司制造,1948


3.M1 型打字机, 奥利韦蒂公司制造,1911

二、办公室与女打字员
打字机推广应用,对西方社会、文化产生了重要影响,先是记者、作家出于职业需求,纷纷甩掉蘸水笔而改打字。逐渐地,政府部门、公司企业的公文、信函都要求打字,以给人规范的感觉。这就促使办公室增设打字员(也是文秘)职位,且向女性敞开大门。
在打字机发明(准确地说,也包括电话发明)之前,办公室里很少女性,当时涉及文书管理、速记等的业务大都是由男性职员承担。促使办公室的性别比例变化的主要原因是:其一,受工业革命的影响,18、19 世纪西方工厂雇用女性已很平常,在纺织、印染、制衣等企业,都有大量女工的身影。办公室设新文职,打字需要敏捷和轻柔,招聘女职员也容易为社会同。其二,西方工业化、城市化进程推动了大众教育发展。19 世纪与20 世纪之交,西方女性中很多人已接受初等教育,甚至部分人接受了中等教育且受过乐器训练,这就为胜任文秘兼打字(流畅阅读,能认识手写体)提供了基本条件。20 世纪10-20 年代,在美国公司招聘文秘兼打字员的广告中常这样写道,“聪慧且受过教育的女性,会乐器者优先”。[3] 打字机键盘虽然与钢琴等键盘乐器有区别,但打字员的十指操作起来确实像演奏乐器一样。另外,不否认雇主在招聘时也有经济因素的考虑,掌握同样打字技能的女性和男性相比,薪水要低得多。[4](图4)

4. 美国20 世纪20 年代安德伍德公司的打字机广告

总之,在19 世纪与20 世纪之交,新技术使办公室大门向女性敞开。而对女性而言,作为一种新职业选择,感觉办公室工作要比在工厂机会多,也体面一些。因而许多妇女愿意走出家庭或是放弃原本在工厂、商店的工作,选择进入办公室。办公室因女性加入而发生变化。严格地讲,办公室分几类,如行政、财务、专门业务等。对行政办公室可能只需增加一个女文秘(兼打字)职位,而对税务、保险等部门,所增专职打字员就是十几个甚至几十个。据西方文献,当时在这些部门的管理者的新任务是,要最大程度地减少女职员对男职员的吸引力。男职员常被要求遵循特定的礼仪,如女职员进入办公室时,要先起身问好。另外在用语上也要特别注意,男职员间交流用一套用语,对女职员则是另一套。当时管理者要扮演监护人和保护者的角色,为防止男女职员过近接触,安排座位时会让男女背对着坐,各占房间的一边。[5]
专门业务的办公室格局也发生变化。根据工作的内容和性质,男女职员会被分开安排到不同的房间甚至楼层。如1921年的杜邦公司,它的邮政通讯部的主办公室在当时被划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三名女性职员和一个男性管理者;第二部分有22 名男性员工,主要从事递件、打包等工作;第三部分全是女性,共有13 名,负责文书类工作。这种依据物理空间把男女分开的办公室格局在其他公司也常见。
很有意思的是,女性进入办公室,使政府和公司不得不对洗手间重新设计或调整,男女洗手间往往安排得相隔很远,有些公司使用女性洗手间还得先从管理员那里取钥匙。由于初期女职员极少担任管理工作,做的都是办公室“蓝领”的活,地位也较男性低很多,因而男性洗手间通常设在便捷之处,供男性管理者和来访者使用;而女性洗手间的位置则相对隐蔽,一般设在拐弯的走廊尽头,有的甚至要穿过整个楼层才能到。
男女的不同对待还不止如此,甚至在餐厅上也有体现。
1895 年时,美国有些公司规定女职员在没有许可的情况下不可以在午餐时间先行离开办公室。一些设有餐厅的办公楼规定男女职员有分开的就餐时间,个别公司还设置了女员工专用餐厅。

三、中文打字机的发明
20 世纪初,打字机传入中国,中西文本的处理方式、效率大不同,明显地影响外交、商务、教育等事务。能否发明一种打中文的机器?这激起许多有志青年的热望。1915 年山东留美学生祁暄率先研制,初见成功。1916 年从麻省理工毕业回国的周厚坤受聘于商务印书馆,进一步制成打字机样机。不过,批量生产有很大障碍,周厚坤无意坚持。情急之下,商务印书馆启用从同济医工学堂(同济大学前身)毕业不久的舒震东(又名舒昌瑜)为工程师,全力研制中文打字机。针对周氏样机,舒震东分析改进,到工厂跟进加工,终于在1919 年制成中国第一台实用的中文打字机,后被誉为“舒式打字机”。
由于中西文字是两大体系,从一开始,中国就无法简单地把西文打字机拿来改造使用。复杂的字形构造和庞大的中文常用字库对发明家构成巨大挑战。为了安排字库,可行的方法是用字盘(类似传统的活字印刷盘),再借用机械,用一个长杆键来挑字。问题是字盘里的铅字都是反字(打印到纸上显示正字),几千个反字排在一起很不好辨识,怎么能快捷地挑选呢?
舒震东的办法是,将打字机的字盘置于打字机后上方,字盘中放置常用铅字(可更换),不常用的字存备用字盘。字盘与打字员不直接接触,其间有一个与字盘等大的指字版。将按上述字盘规则排列的汉字印在浅绿色的铜版纸上,压在玻璃板下,放在打字机的前下方,称为指字版。指字版上汉字排列与字盘中的铅字一一对应。指字版可以斜置,打字时移动指示针对准指字版字表的某字,揿下打字操作杆,即可将字盘中对应的铅活字锤击到打字蜡纸上。[6]舒式中文打字机由商务印书馆所属的中国实业机器厂制造,同时商务印书馆在《东方杂志》、《申报》上刊登广告。舒式中文打字机工作可靠,打出的字迹清晰,受到多方欢迎。
1926 年,商务印书馆将中文打字机送到美国费城世博会展出,荣获乙等荣誉奖章。[7]舒式中文打字机后经改进,结构更趋合理,建国后生产的中文打字机,如著名品牌“双鸽”,就是在舒式打字机基础上改进的。有时为区别于键盘式英文打字机,也叫字盘式打字机。字盘式机型一直沿用到上世纪80 年代(图5)。

5. 双鸽牌中文打字机,是舒式打字机的改进型

舒式打字机是一个创举,但不可否认,与西文打字机比,打字效率还较低,由此也激励中国人选择其他的创新路线,这里值得一提的是林语堂发明的中文打字机。
林语堂1912 年入上海圣约翰大学读英文专业,受欧风美雨熏染,他逐渐萌发出融汇中西文化的思想。1916 年,林语堂对发明中文打字机产生兴趣,他买了《机械手册》进行自学,把不同型号的外文打字机买来拆开细看,房间里到处摆放着拆散的打字机零件。然而,真正要把头脑的想法变成实在的东西,又谈何容易。直到20 世纪40 年代初,林语堂已是海内外知名学者,他在美国花钱请工程师制成样机,取名“明快打字机”,意即人人可用、简单易学。
1946 年4 月17 日,林语堂正式向美国专利局申请专利。[8]
1947 年5 月22 日,纽约大报率先刊登林语堂发明“中文打字机”的消息,其后,林语堂把自己在纽约曼哈顿的私宅向公众开放3 天,欢迎各界人士前来参观和试用他的新发明。林语堂谙熟中西文化,他根据方块字的特殊性,配合打字机发明了“上下形检字法”,即“取字之左旁最高笔形及右旁最低笔形”为原则,在方寸之间通过组合搭配将汉字表示出来。林语堂利用这个原则制成中文打字机的键盘,并于1946 年5月18 日申请专利。[9](图6)

6. 林语堂在美国申请的中文打字机专利图

林语堂的发明“生不逢时”,当时国内战火蔓延,没有厂商愿冒风险生产,更不用说推广应用了。随着岁月流逝,林语堂的发明也被湮没了。
 

四、中国的办公室与女打字员
中文打字机的使用,也给中国的办公室带来变化。20 世纪二三十年代,在上海、北京等城市的市政、商贸工作中已雇用少量的女打字员,而真正形成规模,成为一种社会现象则是新国建立后。一方面是与妇女解放,积极投身社会主义建设有关,但最主要的还是新社会的需求。当时从中央到地方的党政机关,还有大中型工矿企业,为处理各种公文,都设有机要室或打字室,配备少则一台,多则数台字盘式打字机。当时中国行政办公的特点是,秘书与打字员是相互独立的两种职务。有意思的是,秘书几乎都是男性,而打字员却大都是女性。前者大概与男性适于随领导出差有关;后者大概与女性心细手巧有关。西方常见用女秘书,秘书都会打字,经常是一边听上司口授一边打,而这种情形在当时的中国是不可想象的。由于字盘式中文打字机的特点,打一份文件较费时,使得打字成为一项专门技能,也是一个专门岗位。打字一般是专有房间,基本是按照领导或秘书的手写稿打字,如果需要打制多份,就要借助打字蜡纸用油印的方式,故打字员也负责操作油印机。
担任打字员需要一定条件。据许多当事人回忆,当时党政机关的打字员大都是年轻漂亮的女性,是一个受人羡慕的职业。打字员先要经过政治审查,要求家庭出身好,个人积极进步,
品行端正,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另外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打字员几乎都是相貌秀丽!几十年过去了,如今,当年风华正茂的女打字员已步入老年,许多人在刊物或博客上写文章,回忆往昔火热的岁月,也使后人多了对当年女打字员工作的了解。
中文打字机一直使用到上世纪80 年代,1987 年四通公司研发的四通文字处理机问世,不仅可以打中英文稿,还可以修改、编排和保存,从此结束了字盘式中文打字机的历史。而90 年代末随着电脑的普及,四通文字处理机也被迫退出历史舞台。
使用四通文字处理机时,打字员仍是专门的职业。而随着电脑和互联网的普及,秘书也要会使用电脑打字,先前两种独立的工作逐渐融合,专职女打字员因历史使命的结束而光荣“退休”。
今天的中国已与世界接轨,历史翻开了新的篇章。

注释:
[1] 美国专利号79,265。
[2](美)大卫·瑞兹曼:《现代设计史》,(澳)王栩宁、( 澳) 若斓荙-昂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北京,2007,第307-308 页。
[3]Gardey, Delphine.Mechanizing writing and photographing the word: Utopias,office work, and histories of gender and technology. History and Technology, 2001,Vol.17.pp.319-352。第326 页。
[4] Strom, Sharon H.Beyond the Typewriter:G e n d e r , C l a s s , a n dthe Origins of ModernAmerican Office Work,1900-1930. U r b a n a :University of IllinoisPress, 1992. 第187 页。
[5] Kwolek-Folland ,Angel. Engendering Business: Men and Women in the Corporate Office ,1870-1930. 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4.第136 页。
[6] 舒昌瑜:“中国打字机”,《同济》,1918 年第二期,《内篇·工科杂识》, 第74-75 页。参见中国国家图书馆民国期刊资源库。
[7]“‘舒式打字机’发明者后人讲述与世博八十年情缘”,《解放日报》2009.11.17,11 版。
[8] 美国专利号2,613,795。
[9] 美国专利号D1489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