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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原来我睡在大时代

  • Update:2011-08-28
  • 胡赳赳
  • 来源: 新周刊
内容摘要
《新周刊》曾有专题《大时代的边上》为大时代的边缘者书写精神肖像;此次约请陈丹青先生谈他心中的“大时代”,穿越大时代的历史迷雾。大时代轰轰烈烈,小世界嗡嗡回响。大时代是主流叙事,小世界是个人言说。大时代是热火朝天,小世界是冷眼旁观。大时代是教科书,小世界是私语录。大时代与小世界同质异构,小世界与大时代互相倚存。小与大,原本在人心与世道之间。

人类的传播热情比核辐射还要快

  《新周刊》:何谓“大时代”?

  陈丹青:人说到自己存活的时代,总不免夸张。我回国那年正巧千禧年,从纽约到北京,报纸广告电视书刊,劈头盖脸全是大字眼,好像人类刚从娘胎里生出来。转眼十一年过去,谁还记得那些词语嘛。

  人在书中、传说中、媒体中遭遇的前代,也是被夸张的叙述。你看要是播放五四、抗战、解放、大跃进、“文革”……等等专题节目,一个接一个镜头都很夸张,譬如长焦距猛然逼近一份1937年民国报纸头版——繁体字,密集的竖排版——“西安双十二事变,张学良兵谏蒋介石!”你不禁心里一哆嗦:喝!这就是大时代啊!其实那是摄影镜头快速伸缩的技术效果:有谁静静地看报纸,忽然当自己的面把报纸猛一下顶到眼跟前么?电影家弄这些蒙太奇,就是为了保持人类一惊一乍呀。

  1983年我去波士顿哈佛院子里找老同学玩,夜里给带到赵元任女公子赵如兰家,一口纯正老派京片子,怎么一来,说起蒋介石。她说:“西安事变那年,早晨瞧见报纸,我就问父亲:谁是蒋介石?嗨,你们不知道哇,要不是双十二事变,我们小学生谁知道蒋介石!”

  在一个前媒体、半媒体时代,在区别于共和国宣传文化的民国时代,蒋介石很可能没多大名气,民国儿童歌谣中没有一首歌会像我的童年时代一样,只听孩子们奶声奶气哇哇高唱:“我家小弟弟,半夜笑嘻嘻,问他笑个啥,梦见毛主席!”

  1983年我出国未久,刚接触大陆之外的中国人。这件小事给我很深的印象:历史不是教科书,时代不是一行字,更不是惊叹号。我们从小就知的七七事变啊、西安事变啊、民族危亡啊、抗日怒火啊……但1937年,赵家小姐问她爹:谁是蒋介石?

  《新周刊》:2012世界末日的预言在目前的外部环境下似乎显得煞有介事——地震、海啸、战争、核泄漏。这些都促使我们不得不对身处的这个时代有所“反省”。但具体又该反省什么呢?茫然。

  陈丹青:人在时代面前能够冷静,大约需要一把年纪吧。1989年我去台湾见我亲爷爷,北伐那年他从黄埔军校毕业,抗战时参加过长沙战役,1948年在淮北被包围,之后逃去台湾……可是他一句不提,给我问得说起来,脸上毫无表情。

  那年好像是邓家后代向邓小平问起长征的往事,小平同志也就三个字:“跟着走。”

  连篇累牍的“世纪末”呼喊,自然常有。人总归是热情的,要表达的,在表达中挥发情热——绝望、颓废、愤恨、流连、恐惧……都是情热,都是兴奋感——十九世纪末的巴黎、罗马、维也纳,所谓世纪末情怀是一种时髦,一种政治正确,“世纪末”这个词,就是外来词。

  地震海啸核泄漏等等,是另一种被快速传播的热情:人类的传播热情比核辐射还要快,还要广,还更有穿透力,何况如今正当高科技传播时代。不过在前媒体时代,人照样有自己的方式传播消息:不论什么消息。长城烽火台早已下岗了,千百年前,每个烽火台就好比现在CCTV新闻联播。

  三月十一日福冈大地震那一刻,我女儿正高高兴兴往首都机场飞东京,飞机延误,夜里九点到,凌晨两点才到她工作的寓所。之后家人着急,劝她逃,她说,东京市面若无其事,比平安的日子秩序宛然,有礼有节。

  所以我也“茫然”,我也不知道“具体应该反省什么”。古人在消息和行动之间的关系,是对应的、对等的:烽火台冒烟了,赶紧收拾东西准备逃,但我们活在传播时代,所有人知道的事和能做的事,不成比例。传播改变了我们对世界的认知和心情,但人不会因此改变世界。你每天在媒体上读到无数可怕的消息,虽然你可能正泡在澡缸里,边上放着葡萄酒,你仍会感到自己活在一个疯狂而危险的世界,当然,你已开始浏览下一条报道,譬如,泡澡时喝葡萄酒好不好——刚才的消息:哪国地震啊,有谁自焚啊,法国与利比亚开战……马上忘记了,但你临睡前仍会被催眠似的,又去打开电脑:又是一大堆新消息。

  明年,2012年,倘若世界果然到了末日——不知“末日”那一日是指天崩地裂,我们全得死呢,还是别的什么意思——我猜,就在天地崩裂之际,所有人都握着手机打电话,或者发短信吧。您要知道,人类的传播热情,比天地还要强啊。

  《新周刊》:在媒介社会,碎片化生存,人如何保持完整?

  陈丹青:“人心涣散”之类,可能和“团结一致”、“众志成城”、“同仇敌忾”等等成语一样,是我们不假思索立即取用的形容词——包括“不假思索”——“人如何保持完整”?我不知道:“人的完整”、“完整的人”,确指什么?那是西语进来后一大堆词语库存之一。

  人相信词语,然后相信词语形容的某个状态。再来说“人心涣散”:譬如,手机短信可能使人心更涣散(我画画写作常被短信搅扰,有时不得不回应),也可能使人心更凝聚(和亲友的联系更密集、更即时、更有效)。但实情远为复杂:一个国家情报人员和一个终日无聊的青春期女孩使用手机,目的与后果,完全不同;手机短信可能空前及时告知凶讯(某人失踪了)或喜讯(股票套现了),但在手机发明之前,你与亲友和社会的关系一点不比现在更疏远,更冷漠……

  人可能需要“保持完整”,但每一种新的传播技术、新的社会形态出现后,人(无论个体还是集体)的“完整”状况就会随之调整。这种调整(幅度之大,超过我们的想象)可能包括无数悲哀或福祉。每一种新发明都在告别,或者说,切断上一个时代。当我十多年前学会电脑,此后及今,除了简短的便条或书信,再也没有一份手写的稿件:想想看,我等于告别了具有两三千年以上的书写方式。

  我喜欢拍照,自从用了数码相机,我已不能想象此前我得打开相机,装入胶卷,然后再打开,再取出,送到店里冲洗……

  我感兴趣的不是人是否“完整”,而是,人的智力,人的自我调整的潜能,究竟能走多远?我相信,一个先秦人或唐宋人完全无法想象今天的人如何活着,一如你不能想象安史之乱那年,唐玄宗与安禄山各有一部电脑或一枚手机。

  齐白石没画过一幅画交待他的“时代”

  《新周刊》:有些人不为时代左右,不为潮流左右。比如木心、钱锺书、南怀谨,比如比尔波特在《空谷幽兰》中寻访当代中国隐士。如何看待这些“大时代边上的边缘人”呢?他们与时代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既身处其中,又超然物外——为何作此抉择?

  陈丹青:齐白石,晚清生人,得寿九十三岁,历经庚子拳乱、辛亥革命、北洋政府、国民政府、共和国。除了花鸟虫鱼,他没画过一幅画交代“革命”与“时代”。毕加索,与鲁迅同年诞生,和齐白石同样长寿,一辈子历经一次大战、十月革命、二次大战、西班牙内战,还有亚洲的朝鲜战争和越战……我们老是会提到他为祖国内战而描绘的大画《格尔尼卡》,还有五十年代一幅描绘韩战士兵枪杀老弱妇孺的图画,人们因此佩服这位画家的道德勇气。其实前者是他立体派绘画记忆的庞大余兴,后者出于他对西班牙前辈戈雅的同类绘画的戏仿热情,二者的主题并非刻意谴责屠杀,而是对欧洲绘画传统的回应——和其他文明的艺术不同,欧洲艺术史自古希腊开始就喜欢再三表现争战中的暴力,但这两幅画,只是毕加索毕生素描油画的数千分之一。

  当你说“他们与时代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你可能是在暗示,人,或者文艺,应该与时代发生紧密关系,就像教科书唆使的那样,要么加入“民族解放”、“卫国战争”,要么支援“社会主义建设”或者“伟大的改革开放”……我记得“文革”初年全国大串联,多少小孩子(也就是红卫兵)实在被革命历史教育煽惑得扛不住了,非要自己闹:错过革命多可惜呀,于是把老师拖到操场上暴打,直到打死;错过长征,于是扯杆红旗排好队,当真沿着湘贵川藏长征路线暴走,有的孩子路上得了疟疾伤寒,死了,烧了,给同学捧个骨灰盒回来,哭丧着脸交给家长……我那年十三四岁,找块硬纸片涂点熬热的黄鱼胶,借一枚苏联画片,照着画,学起油画来。

  《新周刊》:以你归国十年之种种过眼,如何看待“当代”、“当代性”?你说回国某种程度上是为了能抽烟,国外说禁就禁,中国说禁还照样抽。你感慨说,什么时候中国能说禁就禁就进步了。这是否牵扯到“知行合一”的问题?

  陈丹青:假如“当代性”指标是小汽车、电脑、手机、宽带、微博……城里人几乎都有了,纽约人一边走路一边打手机,还比京沪市民迟了好几年。但纽约禁烟是在九十年代末,说禁就禁,绝对没商量,你看第五大道摩天楼边站着楼上下来的三五高级白领,寒冬腊月,哆嗦着,抽几口……进入新世纪,法国德国意大利等等也都相继跟进,全国禁烟,欧洲烟民游行抗议,联袂游说,也没用,一旦立法,没得商量。所以我说回国是因为可以抽烟,不是戏话。

  前一阵有媒体来问,说是本年度中国全面禁烟有何感想(又有一说是从五月一日正式开始),我没什么感想,只是不很相信:在中国,这不是禁烟问题,而是守法问题。要是明令禁烟后数亿烟民果然老实规矩,那可是铁树开花,我便是到处不能抽烟,也会高兴啊。

  《新周刊》:媒体曾抱当代文艺复兴的愿望,你也曾撰文应制。此愿望此愿景,是否过于天真?

  陈丹青:愿望,愿景,不免天真,然而人还是喜欢抒发愿望,想象愿景。天真有什么不好呢,“过于”也没关系,因为只是天真,只是愿望,总之,没关系。

  最早听说“愿景”这个词,好像是台湾马英九的哪篇讲稿,我一听,不坏:愿望只是“望”,总嫌茫远,“愿景”只换一字,好似瞧见了:瞧见什么呢?不说,单是一个“景”字,焕然在眼矣。

  汉语的单音单义,实在妙:什么也没说,什么都说了。

  中国需要文艺复兴?诚大愿也。人家意大利早先果然有个文艺复兴在,前科累累,一闪一闪,从我们这里远远望过去,用一个词语轻轻套过来,愿、景俱在矣,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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