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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疑“曹衣出水”

  • Update:2013-11-29
  • 祝重寿
  • 来源: 发表于《艺术》2013.10

        提起“曹衣出水”,人们都说是指北齐曹仲达。唐人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上介绍:“曹仲达,本曹国人也,北齐最称工,能画梵像,官至朝散大夫。僧悰云:‘曹师于袁,冰寒于水,外国佛像,亡兢于时。’”说明北齐(550~577年,6世纪)画家曹仲达来自曹国,即今中亚乌兹别克撒马尔罕一带,擅长画外国佛像(梵像)。可惜曹仲达作品不存,我们今天无法欣赏。但是说起中亚佛像,当为犍陀罗佛像。众所周知,印度佛像艺术就源于中亚犍陀罗佛像,大约出现在1世纪末2世纪初。差不多与此同时,或稍晚印度南亚次大陆马图拉(北印度)和阿马拉瓦提(南印度)也相继出现了佛像。而这三大佛像艺术出现,标志了印度佛教美术史上第一个高潮到来。

        公元前五六世纪释迦牟尼创立佛教,印度佛教美术史始于公元前3世纪孔雀王朝阿育王时代,1~3世纪贵霜帝国时出现了第一个高峰,上述三大佛像出现。4~6世纪笈多王朝时出现第二个高峰,以马图拉(后期)和鹿野苑(萨尔那特)为代表。7世纪印度教及其美术兴起,8~12世纪巴拉王朝密教美术是印度佛教美术史上的尾声。

       犍陀罗佛教美术流行于西北印度(今巴基斯坦北部及阿富汗东部一带)和中亚地区。形成于公元1世纪﹐3世纪极盛,5世纪以后衰微。公元前4世纪古希腊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大帝(前356~前323)东征,前锋打到印度河流域,给犍陀罗地区带来了古希腊文化。犍陀罗地区原为印度次大陆古代十六列国之一﹐公元前3世纪孔雀王朝时传入佛教。公元1世纪时犍陀罗地区成为贵霜帝国(15世纪)中心地区﹐因其地处於印度与中亚﹑西亚交通的枢纽﹐又受希腊和希腊化的大夏(巴克特利亚)等长期统治﹐希腊文化影响较大﹐古希腊文化与当地(中亚与西北印度)文化融合,以古希腊写实手法表现佛教题材,创作出犍陀罗佛像,犍陀罗佛教艺术兼有印度、中亚和希腊风格﹐故又称“希腊式佛教艺术”。犍陀罗艺术形成后﹐对印度南亚次大陆及周边地区的佛教艺术都有很大影响。后来犍陀罗艺术传到我国新疆、甘肃,对我国西北地区的佛教美术也产生很大影响。
       犍陀罗艺术的主要贡献在于首创佛像。佛教在前6世纪末兴起后﹐数百年间无佛像﹐早期佛教反对偶像崇拜,凡需出现佛本人形像之处﹐皆以脚印﹑宝座﹑菩提树﹑佛塔、法轮等象征。1世纪后﹐随大乘佛教的流行﹐受古希腊偶像崇拜影响,佛教徒也开始崇拜偶像﹐于是佛像的创立便应运而生。犍陀罗佛像的制作以希腊人为模特,很像古希腊神像,佛的脸型﹑头发、衣衫皆有浓厚的希腊特色﹐但佛头部有光轮以显示其神圣,神态慈悲肃穆﹐颇具佛教精神。二三世纪是犍陀罗佛像制作的成熟期﹐这时已成功地融汇印度﹑希腊风格於一炉﹐形成独具一格的犍陀罗风格。其特色是佛像面容呈椭圆形﹐眉目端庄﹐鼻梁高而长,从前额到鼻头呈一条直线﹐头发呈波浪形并有顶髻﹐有时且带胡须。佛像身披希腊式披风﹐足登凉鞋,衣褶多由左肩下垂﹐袒露右肩﹐厚实繁密,稠叠紧窄,衣纹写实,厚重下垂,不贴身,不宽松,绝非“出水”。贵霜帝国首都富楼沙城址(今巴基斯坦白沙瓦附近)与呾叉始罗城址(今巴基斯坦塔克西拉,离伊斯兰堡不远)出土的佛像和浮雕﹐就是这种风格。(3世纪后犍陀罗艺术逐渐向贵霜统治下的阿富汗东部发展﹐5世纪时犍陀罗本部因贵霜帝国的瓦解而衰微﹐但阿富汗的佛教艺术却一直繁荣到7世纪﹐此即後期犍陀罗艺术或称巴米扬艺术。巴米扬艺术除继承犍陀罗艺术固有风格外﹐还吸收了印度本土的传统﹐佛像脸形趋圆﹐衣衫变薄。)中亚与中国同在北温带,中亚是温带大陆性气候,降水少,多沙漠,昼夜温差大,人们穿衣多,厚实,不像南亚印度是热带气候,终年炎热,人们穿衣少,衣薄透体,如同出水。综上所述,“曹衣出水”绝非来自中亚的曹仲达,而应该是来自南亚印度的马图拉佛像。
       马图拉佛教艺术是贵霜帝国(15世纪)时三大佛教艺术之一(还有犍陀罗和阿马拉瓦提)。马图拉位于印度新德里南面,地处连接北印度和西北印度的交通要道上,自古以来商业发达,宗教发达。马图拉历经波斯帝国、孔雀王朝、大夏(巴克特里亚)、贵霜帝国、笈多王朝统治,文化交流广泛,艺术也很发达。马图拉艺术西北受犍陀罗影响,2世纪出现佛像,东南受山奇、巴卢特等印度民族传统艺术影响,富有印度本土风格,尤其是人体丰腴,非常优美。马图拉佛像将犍陀罗希腊人佛像改造成马图拉印度人佛像。马图拉佛像粗壮浑圆,朴实热烈,不像犍陀罗那么安静肃穆。马图拉佛像衣薄透体,如同出水,衣纹有韵律感,有装饰性。马图拉艺术与犍陀罗艺术互相学习,同步发展,共同将印度佛教艺术推向高潮。马图拉艺术直接影响了笈多艺术,使笈多时的后期马图拉更加成熟完美,衣纹如同出水,鹿野苑(萨尔那特)更加简洁,衣薄透体,如同裸体。马图拉佛像和笈多佛像都在恒河流域,顺流而下,从恒河河口(加尔各答一带)出海,经东南亚、东南海路,传入中国南部(主要是江南,六朝首都南京)、东部(主要是山东)。中国人将马图拉印度人佛像改造成中国人佛像(南方人秀骨清像),将印度衣薄透体变成中国褒衣博带,但衣纹出水,有韵律感不变,而且更加宽松,更加富有装饰性,更加中国化,这就是所谓的“曹衣出水”。由此可见“曹衣出水”源于北印度马图拉,而非中亚犍陀罗,更与曹仲达无关。
       既然“曹衣出水”的“曹”不是曹仲达,那么应该是指谁呢?笔者认为应该是指曹不兴。
       曹不(弗)兴,三国时东吴著名画家,吴兴(浙江湖州)人,师从于印度高僧康僧会。他擅画佛教人物,他画壁画人物(佛像)得心应手,操笔立就,人体各部,互相配合,不失尺度。此外他还画龙、马、兽等。曹不兴画的佛像应为中国“佛画之祖”,在中国佛教美术史上影响深远。陆探微叹服其妙,谢赫赞他名不虚传,名列第一品(第一品共有5人,除曹不兴外,都是他的徒子(卫协)徒孙(陆探微、张墨、荀冒),张彦远也大致同意这个评价。美术史上将曹不兴与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并称“六朝四大家”(除张僧繇外,曹不兴及其徒孙顾恺之、陆探微一脉相承,实为一派,实为一样)。可惜其画不存。
       曹不兴的老师康僧会是印度高僧,虽然祖籍康居(中亚巴尔喀什湖与咸海之间),但是世居天竺(印度,南亚次大陆),因其父经商,后又移居交趾(河内,越南北方)。他从印度,经东南亚,到中国,走的是东南海路。三国东吴赤乌十年(247年,3世纪)时康僧会来到东吴首都建业(南京),“设像行道”,并向孙权宣传佛教,孙权为之建建初寺,是为江南佛寺之始。康僧会除翻译佛经外,还将印度佛画传入中国,这是最早传入中国的印度本民族的佛画。如前所述,印度南亚次大陆3世纪最盛行的佛教美术就是马图拉美术。曹不兴向他老师学的就是这种马图拉佛像,衣薄透体,如同出水,衣纹有韵律感,装饰性很强,很有特色,令人耳目一新,于是乎竞相模仿,蔚然成风,被称为“曹衣出水”,广泛影响到北方,甚至于影响到后世,以至于被称为“曹家样”,与后来的张僧繇、吴道子、周昉并称“四大样”。曹不兴是中国佛画的祖师爷,其徒子徒孙都是当时的一流大师,一脉相承,延绵300多年(36世纪),可谓影响深远,岂是北齐曹仲达能比得了的吗由此可见“曹衣出水”是指曹不兴,而非曹仲达。
       大唐帝国经济繁荣,文化昌盛,大唐文化是当时世界的强势文化,向四面八方辐射,影响广泛而深远,所以我们研究中国佛教美术受印度影响,主要要看唐以前的佛教美术。唐以前的佛教美术也是我们今后研究中国佛教美术史的重点。
       印度佛教及其佛教艺术东汉时传入中国以后,一直主要通过两条道路源源不断进入中国,这两条道路分别是西北陆路(丝绸之路)和东南海路(瓷器之路)。
        犍陀罗艺术就是通过西北陆路(丝路)传入中国,经新疆、甘肃,到陕西。主要表现在早期(汉晋)的西北佛教美术上。5世纪北魏孝文帝汉化改革,学习南朝文化制度,汉官威仪,褒衣博带,秀骨清象,风格幽玄。北朝时逐渐汉化(中国化)。
马图拉及后来的笈多佛教美术通过东南海路(瓷路)传入中国,经东南亚,到我国东南沿海、江南、山东等。主要表现在早期(六朝时)的南方和山东佛教美术上,受到马图拉佛教美术影响后,出现了“曹衣出水”式的佛像,并且很快传到北方。
        东晋高僧法显是我国最早这两条路都走过的人,是位伟大的探险家,5世纪他从长安出发,经西北陆路、阿富汗、巴基斯坦,到印度恒河流域。又顺流而下,从印度恒河入海口塔姆卢克(西孟加拉邦米德纳普尔,离加尔各答不远)出发,经东南海路、斯里兰卡、印度尼西亚、南海、东海、黄海,在山东牢山(青岛、崂山一带)登陆,印度佛教美术的几个圣地犍陀罗、马图拉、鹿野苑,他都去朝拜过。尤其是他在恒河入海口塔姆卢克住了两年(408年、409年,5世纪),抄写佛经,临摹佛像。他所临摹的佛像,当为恒河流域盛行的马图拉或鹿野苑佛像,都是衣薄透体,或如出水,或若裸体。他带回来的印度佛像广泛影响到中国南北的佛教美术。而此时比北齐曹仲达还早100多年呢。可见“曹衣出水”式的佛像早在曹仲达(6世纪)之前,就已在中国南北广泛流行了。
        东西两路之间的北方中原(陕西、山西、河南、河北等地)中国传统文化积淀雄厚,文化艺术的消化能力、改造能力都很强,很快就改造了东西两路传来的印度佛教艺术,经过不断地民族化、本土化改造,逐渐消解了异国情调。
        目前我国佛教美术研究比较偏重西北陆路佛教美术研究,并有大量成果,但是东南海路佛教美术研究不够,南朝佛教美术研究和山东佛教美术研究都很不足。这两大佛教美术都自成体系,并影响到周边地区。
  南朝佛教美术主要集中于江浙,这里主要是平原地区,多建平原寺观,石窟很少,仅南京栖霞山石窟和浙江新昌石窟,这两个石窟都是齐梁高僧僧祐(五六世纪,也早于曹仲达)主持建造的。东晋大雕塑家戴逵父子(四五世纪)也活跃于这两地(南京、新昌),已开始将印度佛像中国化了。目前平原寺观大多夷为平地,山区石窟后世不断修改,现已面目全非,今天我们研究南朝佛教美术只能靠佛教徒家中供奉的小型佛像。此外由于南朝佛教美术影响了北朝,我们还可从北朝(北魏汉化改革以后)佛教美术中,推测南朝佛教美术的面貌。总之南朝佛教美术一直是个谜。
 山东佛教美术情况与南朝佛教美术相似,平原寺观毁灭殆尽,山区石窟仅青州、济南还有一些,近年新发现的青州龙兴寺佛像很重要,从北朝到宋,为我们研究山东佛教美术提供了新资料。山东佛教美术在齐鲁文化的基础上一方面学习南朝佛教美术,一方面通过东南海路吸收印度佛教美术(马图拉、笈多),融会贯通,创造出山东佛教美术,并影响河北、河南。
 四川佛教美术也自成体系,它一方面学习南朝和北朝的佛教美术,一方面还有可能通过川滇缅印古道,吸收印度佛教美术(马图拉、笈多)。二战时印度是美国亚洲战场的根据地,美国向中国抗日前线运送物资就是通过川滇缅印公路,川滇缅印公路成了中国抗日战争的补给生命线。
通过上述对“曹衣出水”的梳理辩证,我们发现问题出在研究方法上,我们的研究方法不是从客观实际出发,调查研究,实事求是,科学、理性地去收集资料,辨别真伪,排比分析,从中找出结论,即所谓“论从史出”。而是从某种理论出发,从本本出发,从书本到书本,辗转传抄,人云亦云,必然以讹传讹,谬种流传,即所谓“以论带史”(更有甚者,还有“以论代史”,那就更错了)。此外,研究中国美术史必须要有世界眼光,要站在世界美术史的高度上,来看中国美术史,否则必然是井蛙之见。
附图说明:
图1.  中国小型金铜菩萨像 十六国(4、5世纪) 仿犍陀罗佛像
图2.  苦修佛像 十六国西秦(4、5世纪) 炳灵寺169窟 仿犍陀罗佛像
图3.  青州佛像   山东青州龙兴寺 北朝(5、6世纪)    “曹衣出水”受马图拉影响
图4.  青州佛像   山东青州龙兴寺   北朝(5、6世纪)   “曹衣出水”受马图拉影响
图5.  青州佛像   山东青州龙兴寺   北朝(5、6世纪)   “曹衣出水”受马图拉影响
图6.  广元佛像   四川广元石窟   盛唐 曹衣出水受马图拉影响
图7. 犍陀罗佛像  3世纪 巴基斯坦 贵霜帝国
图8. 犍陀罗佛(菩萨)像  2、3世纪 巴基斯坦 贵霜帝国
图9. 犍陀罗佛像  2、3世纪 巴基斯坦 贵霜帝国
图10. 马图拉佛像  5世纪   笈多王朝   北印度
图11. 马图拉佛像(同上)
图12. 鹿野苑佛像  5世纪   笈多王朝   北印度萨而纳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