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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垃圾的伦理观—从脏、废、毒说起

  • Update:2013-07-29
  • 李 云
  • 来源: 《装饰》杂志第6期
内容摘要
内容摘要:脏、废、毒是我们对垃圾的成见,也显出了现代垃圾的伦理观。脏是失序,废是过时,毒是拒斥心,本文从这三点出发阐述了现代垃圾伦理的产生过程,及我们对待垃圾的一贯态度。垃圾的现代化不仅是物的变化,更是观念的变革。
关键词:垃圾、伦理观

一、垃圾的脏、废、毒

在我们对垃圾的习惯描述中,有三个核心的词:脏、废、毒。其实,很少有绝对的脏,大多数的脏都是一种失序状态。西湖醋鱼、宫保鸡丁、猪肉粉条是各地的家常名菜,上两筷子再混在一起就成了半夜悄运出城的泔水;同样,这些菜在饭桌上鲜香四溢,倒在床单上就不尽然了,尽管味道没变。前一种是混沌,分不出秩序;后一种是错位,不符合秩序,都是脏物,都成了垃圾。基于此,玛丽·道格拉斯(Mary Douglas)的著作才以洁净观来映射社会秩序,开拓人类学研究的边界。现代社会的秩序更庞大、更精密,失序成为垃圾的机会就更多了,因而常将垃圾称为错位的资源,拾荒则成了一门产业。

第二个字“废”意味着过时,功能或格调不符合当前要求了就需废弃。在传统社会,废是出于物的损耗,刀用钝了,凳瘸腿了,会变为没用的废物,但磨一磨,垫块砖,还能凑合一阵子。现代社会高呼清洁、便利,以及灵活置换的价值,相应的,废的门槛低了,也培植了人们用后即弃的习惯。从19 世纪惠及人们生活的廉价工业制品开始,到现在眼花缭乱的时尚翻新,很多学者都意识到百余年来人类已进入了废弃型的社会。至少到目前为止,人类社会的现代化与垃圾的现代化还是同步的,关键就是废弃精神的兴盛。

脏是空间性的(out of place),废是时间性的(out of time)。毒单纯来看是一个卫生学概念,于生命有害的皆是毒物,这是垃圾毒性的一个层面。毒还有更宽泛的意思,它能传染,擅附着,故而让人畏惧,正如我们理解中的毒品、毒瘤,在细胞间扩散,在人群中传播,轻易抽离不去,就像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对结核与癌症的分析。因而,不管是否真对人体有害,在心理上人们都拒斥垃圾,它代表那些破坏并能拖垮系统运转的东西,小则使人体患病,大则使整个世界患病,毒性就是拒斥心。低技术社会中垃圾较为直观,循环较为简单。在现代社会,垃圾本身和垃圾处理都是一个庞大系统,与人的关系远了,自然毒性就强了。

习惯的描述能显出真实的观念,脏、废、毒三个字比多少循环经济、绿色世界的畅想与呼吁都要坚固。由此我们可以窥见现代垃圾的伦理观,三个字往往并提,也不是到了现代才有,却因现代化而变得更为强烈,以下即从这三个方面分述,前两点关乎垃圾的前世,分析现代社会转型期如何让物品成为垃圾;后一方面是垃圾的今生,讨论我们朝向垃圾时的脸色。

二、维修与回收的逝去

美国是今天主流生活方式的缔造者,它的垃圾现代化过程也具有标本意义。在美国,这一过程开始于19 世纪晚期到20世纪初,维修与回收是习惯也是产业,逝去即留下一段空白,断开了封闭自足的资源回路。

20 世纪初,美国城市垃圾以马粪、炉灰居多,光布鲁克林地区每天清出的马粪就近200 吨。1906 年,曼哈顿派遣750 位环卫工人装运住区的垃圾,扫大街的则有1200 余位,劳力的分配体现任务的繁简,据统计,家庭废弃物占总量不足三成。[1] 今天看来的废料当时算不上垃圾,缝补维修人人都擅长,也有专门的工匠提供援手。在城市里,人们都还坚守着农业社会的习惯。现代意义的包装还未进入家居,家中的垃圾也很少,因而不备纸篓、垃圾桶。

由于缝纫机的发展与接受,现代成衣业在19 世纪得以开创,但尺码分档不精密,斗篷、帽子等与体型无关的配件成品居多,要在店里买一条连衣裙,商店会提供一条裙子和一块制作上身的料子,回家还得亲自上手。[2] 20 世纪初,半数以上的美国妇女都会针线,做一件衣服,可以请裁缝帮手,但全权委托的很少,不太合算,缝补的工作更是羞于求助他人。成衣业的猛进是在两次大战期间,更多妇女走上工作岗位,针线不再是必备的居家技能,旧衣废布自然就多了。自助技能的萎缩助推了垃圾生产。

19 世纪中晚期,旧品回收行业还相当兴旺。从碎布头、废铁块、旧瓶子、破棉絮,到啃剩下的骨头,都可以跟小贩换些瓶瓶罐罐的物什,或卖给专门的中间商。碎布可以制造纸张和海绵,非常紧缺,年年进口。美国废奴和女权运动的支持者莉迪娅·玛利亚·蔡尔德(Lydia Maria Child)在《节俭的美国主妇》(1836)一书中还专门鼓励了旧瓶回收[3],由于瓶子生产的工业化程度不足,19 世纪旧瓶的回收率、流通率一路走高,在19 世纪晚期到达顶峰。骨头的用处很多,比如提取明胶和油脂,也可以烧成炭,炼精糖,充肥料,等等。在回收行业下端,还寄生着一批拾荒者,穷人家的孩子会守在码头等着装填货物时漏下来的零碎,转手倒卖。在19 世纪,不少人都意识到拾荒与青少年犯罪的联系,毕竟没人要与没人管的东西仅仅是一线之隔。[4]

旧品回收不同于垃圾分拣,它和维修一样是物品成为垃圾之前的阶段,让物重回秩序,避免变“脏”,因而与人更亲密。20 世纪,工业化的变局掐断了旧品回收的门路。木浆造纸的发展让碎布回收成了鸡肋行业,在美国圣路易斯,19 世纪80年代有15 家碎布经销商,到1915 年只残存下一家。肉食品加工业也葬送了骨头回收的工作,在产业链上游就剔除了骨头。

1917 年,美国第一家全工业化的玻璃工厂建立,旧瓶回收业受到重击。[5] 机械技术的进步带来了低廉的成本与精细的分工,压缩了回收的利润,把更多的工作留给成为垃圾之后更规模化的分拣,人与物的接触面由此变窄了,变疏远了。

三、有计划的废弃

废弃与浪费相关,《左传》里有“俭,德之共也,奢,恶之大也”的说法,英语里则有古谚waste not want not,意思是不浪费则不匮乏,传统价值观中,“废”或“费”都是恶俗,既不能持家,也不利兴国。按照现代的理解,废弃则是大生产链条中的一环,与运输、销售、使用并行,没有这一项,产能就释放不了,经济就停滞了。废弃观是现代垃圾伦理的重要一项,在美国,它一样形成于19 世纪晚期到20 世纪早期。

近几十年,许多生来就需废弃的东西诞生了,用今天的话说是一次性产品。造纸工业的技术升级扩大了产品适用范围,在南北战争时期,棉布短缺,就有了纸衬衫。19 世纪70 年代一度还十分盛行,纸衬衫不是整套纸制,而是在易脏易损的部位提供纸质配件,比如纸领子、纸袖口、纸前襟等。洗衣机的普及要到二战之后,干洗店在大城市中心才有,服务价格高,还很不牢靠,纸衬衫的便利在当时无与伦比。1872 年,美国共生产了这些零部件1.5 亿余件。[6] 同样,纸杯在19 世纪70年代出现,开始只在客车、学校等场合使用,以示对公共健康的关照。1914 年,街头的冷饮店开始用纸杯盛汽水,10 年后,差不多60% 的汽水都以纸杯为单元售卖。

20 世纪之前,纸巾在饭店里提供,以节省劳力支出,到20 世纪30 年代,纸巾成了家用物件,从此换洗手帕的家务渐行渐远。在纸制品之外,怀表也变得更加廉价。19 世纪末,英格索尔公司推出扬基表,1 美元一块,相当于工人阶级一天的工资,商家承诺,表坏了可以免费换新,但因为实在太便宜了,很少有人在意这项服务,从1900 年到1914 年,只有3% 的旧表回到了厂家,大部分都被直接废弃了。刮胡刀本来是耐用却不易用的东西,钝了之后自己不好处理,需得麻烦理发师傅打磨。1895 年,金·吉列(King Gillette)受到螺口瓶盖的启发,想出了双面刀锋且可以换头的剃须刀,在20 世纪初推行开来,打出广告“不磨,不砺”,轰动一时且非常热销。

一次性物品是工业化带来的福利,物品不贵重了,弃之就不可惜,但压缩成本是有底线的,触底后就难再迈进一步,随之而来的是设计史上著名的风格式废弃,或是说狭义的有计划废止。这在汽车行业的转变中看得较为明显。亨利·福特(Henry Ford)凭借不断改进流水线装配,在1918 年把T 型车成本缩减到205 美元,售价在265 美元左右,这已经是底线。到20年代,压低成本取得的利润空间显得太小了,汽车行业才开始引入设计,从一款车型打天下过渡到群芳争艳的局面。1927 年,福特也调整了他的标准化策略,开始生产A 型车,并通过不变功能变外观的方式,让产品提前过时,让消费者追逐潮流,有计划地淘汰产品。某种程度上,半导体领域的摩尔定律也符合这一宏观经济的规律[7],价格不变的前提下每18 个月芯片性能提升一倍,戈登·摩尔(Gordon Moore)在1965 年做出的预言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有效。到1995 年时,摩尔已经意识到提升光刻技术的成本在不断增加,在技术墙到来之前,经济墙先会挡住摩尔定律的前行。况且,单纯地提升性能与压低价格与人的需求也脱了节,这时就出现了凭体验设计自造一分园地的苹果产品,与七八十年前的汽车行业如出一辙。

1928 年,投资银行家保罗·梅热(Paul Mazur)说:“如果有什么东西昨天填满了消费市场,今天看着还确凿……到了明天,整个市场又虚位以待了。”[8] 这就是有计划废止的功效,缩短了产品的生命周期,便让废弃成了习惯。在20 世纪五六十年代,这一现象是知识分子间热议的话题,万斯·帕卡德(Vance Packard)的《垃圾制造者》(1963)有奠基意义,他将废止归类为三:功能、品质和欲求。功能基于技术升级,如今天的电脑、手机;品质相当于纸杯子,生产时就注定了它的寿命只在一瞬;欲求在乎心理,即风格的前仆后继。[9] 废弃不再是“恶之大”了,在很多人眼中,它给了经济信心,也推动了技术的前行。

四、成为垃圾之后

物品成为垃圾之后,它就成了人人厌弃的毒物。我们可以简要描绘它的行踪。在现代家居中,垃圾的合理安放点暂存于垃圾篓,接下去是市政的任务。在我国古代,垃圾很少,但与粪便划归一类,官府会差人在夜间搬出城外,有条件的由河舟出城,尽量不与市民撞见,置于乡间。到了现代,垃圾更难理解,也更难降解,就堆到更远的地方,或顺到河里、海里,消

失不见。

从私人领域、公共领域再到自然领域,垃圾一直遵循这样的路径。仰仗市政公共的技术能力与自然的消化能力,个人可以惬意地逃开直面垃圾的局面。垃圾处理就是蒙眼技术,无论焚烧填埋,物质实体并未消失,只是跳出了目前的视野。随着文明发展,自然领域愈显逼仄,人们才意识到幸福生活不能长久,寻求折中之法。盖伊·霍金斯(Gay Hawkins)在《垃圾伦理》一书中总结了两个根本问题:一是公私之别,个人与垃圾在线条的两端;二是环境主义的一贯论断,垃圾是有罪的,缺少中间视角。在他的理想中,人与垃圾的关系应更亲密。[10]在这方面,艺术家走在前面,20 世纪中期以来,垃圾给予他们的灵感已经超过了山河湖泊,成了新的田园,虽不能说这就是人类的归宿,但艺术揭开了真实的世界。对每个人来说,把握物品在成为垃圾之前的每一刻,至少是合理,也是合情的。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

 

 

注释:

[1] Daniel Eli Burnstein, P r o g r e s s i v i s m a n d Urban Crisis: The New Y o r k C i t y G a r b a g e W o r k e r s ' S t r i k e o f 1 9 0 7 , J o u r n a l o f U r b a n H i s t o r y 1 6 (August 1990), p.387.

[2] 陈莹:“ 百年流变话成衣”,《丝绸》,2002.3,第38 页。

[3] S u s a n S t r a s s e r ,W a s t e a n d W a n t : T h e O t h e r S i d e o f C o n s u m p t i o n , G e r m a n H i s t o r i c a l Institute Washington, D.C. Annual Lecture S e r i e s N o . 5, B e r g Publishers, Providence\Oxford, 1992. p.12.

[4] Ibid, pp.12-13.

[5] Ibid, pp.17-18.

[6] Giles Slade, Made to Break: Technology a n d O b s o l e s c e n c e i n A m e r i c a , H a r v a r d

U n i v e r s i t y P r e s s , Cambridge, 2006, p.13.

[7] 参见(美)丹·哈钦森:“摩尔定律: 一个改变历史和经济的推断”,黄国勇译,《中国集成电路》,2006.8,第79-81 页。

[8] Giles Slade, Made to Break: Technology a n d O b s o l e s c e n c e i n A m e r i c a , H a r v a r d

U n i v e r s i t y P r e s s , Cambridge, 2006, p.60.

[9] V a n c e P a c k a r d ,T h e W a s t e M a k e r s ,Penguin, Middlesex\Papanek, 1963, pp.58-59.

[10] See Gay Hawkins,The Ethics of Waste: H o w W e R e l a t e t o Rubbish , Rowman &Littlefield Publishers,2005.

 

参考文献:

[1](英)玛丽·道格拉斯:《洁净与危险》,黄剑波、柳博赟、卢忱译,民族出版社,北京,2008

[2](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