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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乐、裸露与禁忌 :文艺复兴时期公共浴室的消失

  • Update:2013-11-21
  • 王小茉,清华大学美术学院
  • 来源: 《装饰》杂志2013年第11期
内容摘要
文艺复兴时期,特别是 16 世纪,欧洲的浴室经历了由盛到衰的迅速过程。清洁曾经不是洗澡的真正目的。普通百姓的公共浴室和王室贵族的私人浴室是一种提供休闲娱乐、医病疗伤以及为了炫耀展示的场所。洗浴题材的艺术作品多带有色情意味,一方面它反映了洗浴与欢愉的关系,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文艺复兴时期女性的地位。因时疫与日渐兴起的戒律,文艺复兴时期的公共浴室最终消失。与水接触,代表着一种生活方式,它与今天这个时代的意义并不相同。

引言 :洗澡是一件罕见的事?
对于现代人来说,洗澡是生活习惯,是再平常不过的身体清洁行为。但在 19 世纪前期的欧洲,洗澡并不属于日常活动,住宅里鲜有洗浴空间,家用浴缸是奢侈之物。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使用洁净的水本身就不容易,甚至洗澡被误认为是一件让人感到不安、且带有一定健康危害的事情——温热的水会使身体软化,令身体纤维变硬,让人疲惫不堪。因此,曾有医生提出忠告,限定洗温水浴的次数顶多每月一次。[1] 1837 年,巴尔扎克在一封信中写道 :“给您写完这封信后,我将一个月来第一次洗澡。我并不是不担心,因为我害怕已紧张到极限的肌肉纤维会因此而失去弹性。我还得继续写《塞沙•皮罗多兴衰记》,已经拖得不像话了……”[2]
从曾经繁荣的古罗马洗浴文化,它豪华的公共浴室,讲究的沐浴方式,到巴尔扎克时代对洗浴行为的担忧,似乎是文明进程及卫生习惯发展的一大倒退。不过这里是有故事的 :在文艺复兴时期,特别是 16 世纪,欧洲的浴室经历了由盛到衰的迅速过程。究其原因,我们将在本文中看到,清洁曾经不是洗澡的真正目的。与水接触,代表着一种生活方式,它与今天这个时代的意义并不相同。
一、普通百姓的公共浴室
古罗马时期,洗浴文化随着帝国的扩张与入侵传播至其他地区。中世纪位于巴黎的克鲁尼修道院(l'hôtel des abbes de Cluny)原本即是一间古罗马浴室。从中世纪到 15 世纪末,尽管古罗马式的大型公共浴室建筑已破败,人们去公共浴室的生活习惯并没有改变,对身体的裸露也没有太多顾虑,男女同浴并无禁忌。在富裕家庭,主人洗澡时侍从在旁伺候 ;几乎全身裸露的男女相邀一起去公共浴室洗澡也是习以为常。[3]在图1 中,我们除了能看到公共浴室的建筑外观,它供应蒸汽和热水的方式,还能从窗口处看到里面混浴的男女,以及在浴室门口披着白单的裸体女性。

1. Konrad Kyeser,《公共浴室》, 着色插图,1405 年。Göttingen,Universitätsbibliothek。

浴室分为两种:蒸汽浴室和盆浴浴室。汉斯•泽巴尔德•贝哈姆(Hans Sebald Beham,1500-1550 年)在 16 世纪 30年代创作的一幅木版画,较为真实地呈现了当时德语地区蒸汽浴室的风貌 :女人、小孩还有位于画面最右处的男人,赤身裸体地紧挨在一起,坐着、站着、擦拭、梳洗、闲聊,姿态各异、神情自然,条凳、木桶和水盆并不精致,背景中的窗户都是密闭的,左后方是一个巨大的陶炉提供蒸汽。(图 2)

2. 汉斯•泽巴尔德•贝哈姆,《女子浴室》,约1530 年 -1535 年。 木版画,直径 29.3 厘米。巴黎法国国家图书馆。这幅版画虽名为《女子浴室》,但画面中也有成年男性,共表现了 9 位女性、4 个小孩及 1 位男性。

人们前往浴室,最主要目的是休闲放松。因此,在 15 世纪到 16 世纪上半叶的风俗画中,还会看到十分高级的公共浴室环境 :男人们和女人们共同泡在木制浴盆里,进餐、饮酒、娱乐,浴室配备床榻和帷幔,还有乐师弹琴,气氛亲密而欢愉。(图 3)贝哈姆的另一幅版画《青春之泉》,表现了众多年轻男女赤裸着在水池中浸泡、游动、嬉闹、亲昵、吃喝。画面近景散落着水盆、浴刷、木桶、剪刀、梳子等洗浴工具,远处有人在剃头修面。画面右方,一对用担架抬着的老夫妇、一个拄拐佝偻的残疾人以及不远处被人驮负的老妪,正准备进入水池,从泉中汲取力量、重获青春。无所顾忌的狂热场景一方面反映异教题材的兴起,另一方面也源于真实的社会现象。(图4)浴室还是疗伤治病的地方,里面有理发师和外科医生,且往往就是经营者。蒙田也在《随笔》中记述了欧洲不同地区通过洗浴如何治病 :“(在法国)洗热水浴是有好处的,这使部分停留的尿沙和结石松动和软化 ;……德国人与众不同,他们在浴池中还常常放血和拔火罐 ;意大利人也有他们的淋浴法,热水通过管道引到浴室,对着头部或胃部,或其他需要治疗的部位冲洗。”[4]图 5 描绘的是男医师在蒸汽浴室中为一位女性拔火罐。他们都是裸体,但相互间并没有挑逗和尴尬之感。公共浴室在各国各地的数量很多,14 世纪美因茨有 4 个公共浴室,15 世纪乌尔兹堡有 8 个、乌尔姆有 11 个、纽伦堡有 12 个,而巴黎在 1292 年时便已有公共浴室 26 家。开设公共浴室需经官方批准,经营者向城市缴纳租金和税金。[5]

3. 匿名,《蒸汽浴室一景》,1470 年。柏林德国国家图书馆。


4. 汉斯•泽巴尔德•贝哈姆,《青春之泉》,约1531 年。木版画,37.5厘米 ×109 厘米。埃库昂法国国立文艺复兴博物馆。


5. Jost Amman(1539-1591),《蒸汽浴室经营者》,1568 年。木版画,高 16 厘米。巴黎法国国家图书馆藏。艺术家Jost Amman 生于苏黎世,这幅版画当时在纽伦堡印制。

随着文艺复兴时期人们羞耻感和约束度的提高,很多公共浴室都试图采用男女分浴的办法,法国各城市曾相继颁布禁令,不允许男女同浴。实际上,人们对混浴毫不介意。[6]男女混杂,难免催生情欲。公共浴室的声誉也并不好,社会底层和游手好闲的人常混迹于此,暴力事件时有发生。意大利语的“bagno”——洗澡、洗浴,还指“妓院”;法语中的妓院一词“bordel”(古法:bordeau),也是从“bord d’eau”(在水边)衍生而来。16 世纪之前,公共浴室的环境热闹而混乱,是各种人经常出入的大众化场所。

二、王室及贵族的私人浴室
所谓羞耻感的提高,源于文艺复兴时期宫廷礼仪的出现,继而逐渐产生自上而下、自权贵至平民的影响。意大利人文主义者、外交官卡斯蒂利奥内(Baldesar Castiglione,1478-1529 年)的《廷臣书》为欧洲的廷臣、贵妇树立了理想的典范。遵循礼仪的过程也成为行为及心理“驯化”和“精致化”的过程:如何避免不必要的裸露,如何优雅地用餐,如何克制攻击欲,如何看起来且真的是有教养,等等。因此,王室及贵族私人浴室的设计建造有别于普通百姓的公共浴室,它们的装饰、格局与位置,也反映出不同地域、不同赞助人的态度与喜好。
在意大利,王室和贵族的私人浴室通常面积狭小且位于建筑的私密位置。例如,朱利奥•罗马诺(Giulio Romano,1499-1546 年)在曼图亚的茶宫(Palazzo del Te, Mantua)设计的浴室位于宫苑南翼的夹层。教皇和高级神职人员宅邸中的浴室仅供个人使用。不过,它们都装饰华丽,风格明显受到古罗马浴室遗存的影响。拉斐尔和朱利奥•罗马诺在 1516 年为红衣主教比比亚那(Cardinal Bibiena)设计的浴室里有湿壁画和灰泥装饰。拉斐尔还装饰了教皇克雷芒七世在圣天使城堡(Castel Sant’ Angelo)的浴室。(图 6)茶宫浴室里也有灰泥装饰。

6. 拉斐尔设计的教皇克雷芒七世圣天使城堡浴室内景。

北欧的私人浴室面积大于意大利,且位置不隐蔽。一套1560 年在安特卫普出版的版画册共计 20 幅作品,表现的都是建筑造型及室内环境,其中 1 幅为浴室:明亮的窗户,地面铺砖,背景右后方的陶炉基座上刻着精致的雕塑,有床榻、餐桌,家具豪华、齐备。前景是一个可步入的大浴池,壁龛的雕塑烘托情爱、欢愉的氛围。(图 7)

7. Hans Vredeman deVries(1527-1609),《浴室内景》,1560 年在安特卫普印制。蚀版画,20.9 厘米 ×25.7 厘米。巴黎私人收藏。

在法国,王室及贵族的私人浴室面积十分宽敞,供多人使用,如著名的枫丹白露宫浴室和蒙莫朗西公爵[7]位于埃库昂(Écouen)城堡中的浴室。在位置上,它们通常处于建筑的重要区域,枫丹白露宫浴室和埃库昂城堡浴室皆与花园相连。所以说,法国的这种私人浴室不具有私密性,是为交际、享乐而用的公共空间。只不过,能够出入的人有限制。浴室的环境、装饰、排场,它的建造技术,以及输水、排水的方法,也成为炫耀的手段,展示财富与权力。枫丹白露宫浴室便是一个既典型、又在功能上更加特殊的例子。
枫丹白露宫浴室位于中央区域,它在弗朗索瓦一世长廊的正下方,总面积与其相等(长 64 米,宽 6 米)。浴室由七个房间组成,包括蒸汽室、盆浴室、池浴室、三间休息厅以及一个玄关。(图 8)所有房间北面的墙上开窗采光,可以欣赏到花园的景色。浴室的对面是一排厨房,既为提供膳食,也为浴室供应热水。使用浴室的人不只国王,也包括得宠的廷臣、命妇,以及外国贵宾。浴室内部豪华的装饰,与弗朗索瓦一世长廊类似,即墙面以灰泥雕塑与绘画结合的形式,在湿壁画(或者油画)的外围,如画框般配以低浮雕、高浮雕的灰泥装饰。

8. 浴 室 布 局 想 象 图(约 1540 年),让•布雷 克(Jean Blécon,CRHAAM-CNRS)绘制。1. 蒸汽浴室 2. 盆浴室 3. 池浴室 4-5. 休息室 6. 休息室(大客厅)7. 玄关

从弗朗索瓦一世时期到亨利四世时期,枫丹白露宫浴室的重要及特殊之处不止于此。更为与众不同的是,它曾作为王室艺术收藏室,弗朗索瓦一世将他拥有的绘画悬挂在墙上,加配灰泥雕塑装饰,包括《蒙娜•丽莎》在内的文艺复兴三杰及提香等名家的杰作皆收藏于此。[8]它们在浴室中的摆放位置没有区分,也没有对基督教题材和异教题材进行别类,只是作为展示,供国王、廷臣及宾客们欣赏。
将浴室兼作王室艺术收藏室,是一个让现代人感到奇特和费解的设计,即便在当时的欧洲,也是绝无仅有。尤其是浴室蒸汽弥漫、环境潮湿,对艺术品的保存极为不利。弗朗索瓦一世时期枫丹白露宫浴室的建造灵感,源于古罗马帝国的洗浴文化。从文艺复兴时期文学作品和插图中,我们能看到人们对古典浴室的艺术想象与描绘 :浴室中央是浴池,墙面壁龛装饰着雕塑,天穹满是图案。(图 9)枫丹白露宫的总体布局经过精心设计,浴室的位置与著名的弗朗索瓦一世长廊上下相应,后又在第三层加建图书馆。浴室的功能是保养身体和心灵娱乐 ;长廊的壁画浓缩展示了弗朗索瓦一世的一生 ;图书馆收藏着古希腊罗马、阿拉伯、希伯来和中世纪的珍贵典籍。所有这一切,形成一个充斥奢靡气息的文化整体。[9]浴室、长廊及图书馆的结合,既是对法国繁荣豪华的展示,也意在表示对古罗马文化的传承。

9. Francesco Colonna,《 寻 爱 绮 梦 》1554 年法语版插图。木版画,34.8 厘米 ×23.4 厘米。埃库昂法国国立文艺复兴博物馆。

三、洗浴题材 :图像与现实
洗浴题材在欧洲的文学艺术作品中颇为常见。中世纪的诗歌和小说提及洗浴多是它所带来的欢愉。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们表现洗浴题材和裸体,其中一个原因是意图借此展示对人体的研究,如丢勒曾分别创作过《男子浴室》和《女子浴室》,其题材、人物形象与环境都是刻意设计以求相互对应的。少数表现儿童洗浴,含义与新生和受洗有关。绝大多数的洗浴题材作品则是借托古希腊罗马文化背景,画面带有情色意味。它们之中,一部分是印刷术和手抄书的插图,为读者(特别是男性读者)愉悦感官而用,插图旁还会配以文字描述,所以表现的大多是女性沐浴,姿态撩拨带有暗示。有时画面的角落还会表现兴致勃勃的偷窥者,而读者本身也是偷窥者。(图 10)另有一部分曾是浴室装饰。由于这些浴室后来多被拆毁,留下的只有草稿或版画复制稿。枫丹白露宫浴室中也装饰着洗浴题材的壁画,同样,仅剩草稿和版画复制稿存世。有相当数量的枫丹白露派作品涉及洗浴和情色题材,这也成为其艺术特征之一。由拉斐尔原作、拉伊莫尼(Marcantonio Raimondi,1480-1534 年)制作的一幅版画,描绘了刚刚出浴、正在拭足的维纳斯。(图 11)据现代艺术史学者的考证,这幅版画的原作,本是红衣主教比比亚那在梵蒂冈宫邸浴室墙上的湿壁画。现在,湿壁画已不复存在。但最初浴室墙壁上,除了穴怪画和灰泥雕塑,还有一圈以维纳斯为主题的装饰。[10]拉斐尔和罗马诺的洗浴题材作品,随着版画的印制迅速在欧洲传播,其中的人物姿态成为范式,影响深远,直至 18、19 世纪,我们还能在安格尔和雷诺阿的作品中觅得踪迹。

10. GK 大 师,( 根 据 )卢 卡• 佩 尼(Lucca Penni, 1500-1556),《四女子沐浴》。雕刻版画,30.6 厘米 ×24.5 厘米。巴黎法国国家图书馆。


11. 马 坎 托 尼 奥• 拉伊莫尼,(根据)拉斐尔,《维纳斯拭足出浴》。雕 刻 版 画,17.3 厘 米×13.6 厘米。巴黎法国国家图书馆。

在有故事情节的洗浴题材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三位女性人物是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和狄安娜,以及《圣经》里的苏姗娜。维纳斯体现爱欲,描绘她的洗浴行为,通常与战神玛尔斯有关——或者沐浴为了与他约会,或者与他共浴,突出二人亲密热烈的情侣关系。在茶宫和枫丹白露宫中都有表现玛尔斯与维纳斯共浴的作品。(图 12、13)而狄安娜[11]和苏姗娜[12]的洗浴题材作品,颇值得思考。它们尽管从画面构图和形象上情色、暴力,但两个故事本身实则讲述坚守贞操的重要及因无所克制而遭受惩罚。(图 14、15)究其表现方式与主题之间相互矛盾的原因,正如达尼埃尔•阿拉斯(Daniel Arasse)所言,反映了当时现实中“野蛮与宫廷、冲动与责任之间的冲突”[13]。

12. 朱利奥•罗马诺,《玛尔斯与维纳斯沐浴》(普塞克厅北墙壁画局部),1526 年 -1528 年。 湿壁画。意大利曼图亚茶宫。


13. 安东尼奥• 凡图齐(Antonio Fantuzzi,?-1551),(根据)普利马蒂乔(Francesco Primaticcio, 1504-1570),《玛尔斯与维纳斯沐浴》,约 1544 年。蚀 刻 版 画,22.5 厘 米×45 厘米。巴黎法国国家图书馆。


14. 让•米农(Jean Mignon),(根据)卢卡•佩尼 :《亚克托安的变形》。蚀刻版画,43厘米×57.4 厘米。巴黎法国国家图书馆。


15. Zanobi Strozzi 1412-1468),《苏珊娜与老叟》,15 世 纪,佛罗伦萨。木板油画,43 厘 米 × 170 厘 米。阿维尼翁小宫美术馆。

在法国,还有一类洗浴题材需要单独提及。它没有借托古希腊罗马文化,表现的女性不是身置在古典浴室,也不是在森林水边。其作品数量不多,画面构图程式化 :两位女性在被织物覆盖的浴缸中,上方红色的帷幔宛若大幕般拉开,远景是私密的室内环境,有侍女在劳作。两位女性的身份切实可考,右边是亨利四世的情妇加布莉埃尔•德斯特蕾(Gabrielle d’Estrées),左边是她的姐姐。现存卢浮宫的一幅,其人物姿态令人费解又意喻深长,象征加布莉埃尔•德斯特蕾身怀亨利四世的私生子,以及她与国王的婚事在即。(图 16)作品非常私密化,其政治含义远超于表现洗浴本身。同时,通过它们并结合历史,我们还能探析出文艺复兴时期女性的地位与命运。一方面,有能力和权力的贵族女性不在少数,如伊莎贝拉•德斯特(Isabella d’Este)、凯瑟琳•德•美第奇(Catherine de’ Medici)以及稍晚时候的英国伊丽莎白女王。她们仪态万方、谈吐优雅、学识渊博,又能独当一面、机敏善断,正如《廷臣书》中要求宫廷女性应该具有的品质。在法国君主制的历史上,多位国王的情妇对艺术赞助和宫廷政治产生过重要影响,如弗朗索瓦一世的情妇埃唐普公爵夫人(Duchesse d’Étampes)、亨利二世的情妇戴安娜•德•普瓦捷(Diane de Poitiers)和路易十五的情妇、著名的蓬巴杜夫人(Madame Pompadour)。加布莉埃尔•德斯特蕾也为亨利四世在宗教战争中夺取王位做出过贡献,促成亨利四世皈依天主教。然而,虽然为国王生下三子,关系公开,但加布莉埃尔•德斯特蕾始终没有得到与亨利四世的合法婚姻。加布莉埃尔•德斯特蕾的洗浴题材作品及其背后的历史,让我们看到了文艺复兴时期女性的另一面,在男权社会和宗教的约束下,她们依然无法摆脱男性,需要他们的宠爱、支持和肯定。

16. 匿 名,《 加 布 莉 埃尔•德斯特蕾与其姐姐沐浴》,约 1595 年。木板油画,96 厘米 ×125厘米。巴黎卢浮宫。

四、公共浴室的终结 :时疫与戒律
自 16 世纪起,公共浴室在欧洲的名声变得越来越不好,并最终导致它的消失。其原因主要有两个 :一个是传染病大流行而造成的恐慌。14 世纪那场横行肆虐的黑死病(鼠疫)让欧洲人口减少近 1/4(威尼斯减少 70%,英国减少 58%,法国减少 3/4),并在随后的 300 年间多次卷土重来,延续到 17世纪才消弭 ;15 至 18 世纪,腮腺炎、麻疹、天花、淋病和黄热病等病也接踵而至 ;19 世纪霍乱 7 次世界性的大流行,证实了污染的水源是瘟疫流行的最主要途径。在没有有效治疗策略的情况下,隔离和封闭几乎是唯一的方法。为了限制交往、避免可能的接触传染,医生抨击、告诫人们远离公共浴室。还有一种广为流传的可怕说法是 :皮肤是多孔的,身体表层可以渗透,热气和水能够进入人体,让病魔趁虚而入。所以,洗浴也是需要避免的。官方开始有计划地颁布法令,限制洗浴人员、限制开放时间,以致逐渐关闭浴室。1510 年至 1561 年间,巴黎多次修改与浴室有关的禁令。鲁昂于 1510 年、贝桑松于 1510 年分别颁布类似的法令。[14]在第戎,最后一间蒸汽浴室于 1569 年结束营业。[15]
另一个则是前面提到的人文因素,对裸露的禁忌和羞耻感的提升,让人们越来越感到公共浴室是一个滋生色情暴力、伤风败俗的地方。传教士猛烈抨击洗浴行业,宗教组织禁止民众前往公共浴室。《基督教对在公共浴场洗浴的危险所作的指导》一书谴责了 :“许多人,尤其是孩子洗澡的时候毫无顾忌。更别提还会经常发生令人不快的事故,那些对健康,还有对廉耻和节制毫不在意的人,身体通常都会很差。地点:应避开人群,尽可能将自己遮蔽起来。同伴 :如果没什么危险的话,就一个人洗澡 ;要不就与通达事理的同性前往。方法 :不得喧闹 ;全身没入水中 ;穿内衣,要不至少入水和出水时动作迅速,尽可能不要把自己暴露在他人眼前。无论何处,基督徒都应有强烈的羞耻心。”[16]在一幅作于 1554 年、题为《恶富人的寓言:恶富人的餐桌》的版画中,表现了几种基督教所批判的恶行,包括饕餮、华服、宴乐,以及洗浴。(图 17)版画的内容源于《圣经》“路加福音”[17],对照原文便会发现,洗浴本来并未提及,而在这时开始被视作骄奢的行为。当然,这里的洗浴还有另一重含义——坐在浴盆中的女性及其身前的花瓶还暗指她的妓女身份。私人浴室也陆续被拆除或改造。1697 年,为了修建新房间,枫丹白露宫浴室被完全拆毁,原来镶嵌在墙上的艺术品早于 1594 年至 1600 年搬至绘画收藏室。为了炫耀,路易十四曾在凡尔赛宫兴建了许多带有大理石浴缸、透着古罗马气派的沐浴套房。但数年后,这些套房被让出来,作为其合法私生子图卢兹公爵的住所。几经变迁,那些浴缸成了花园里的喷水池。[18]

17. Heinrich Aldegrever(1502-1556/61),《恶富人的寓言 :恶富人的餐桌》,1554 年。雕刻版 画,7.6 厘 米 ×10.8厘米。巴黎法国国家图书馆。版画为一系列,共 5 幅。《圣经》中关于拉撒路的情节在该系列的其他版画中表现。

16 世纪之后,欧洲人曾通过干擦、漱口、更换内衣、扑粉和洒香水等局部清洁和修饰的方式,达到清洁身体和获得心理洁净感的目的。洗脸和洗手特别受到重视,但它与卫生和健康关系不大,为的是保持仪态体面,以此反映教化和道德水平。与水有关的清洁行为,一直到近代才逐渐形成。随着城市对水的广泛应用,对水的净化和排污技术的普及,以及对卫生健康的科学认识,水与清洁的联系得以确立,沐浴才成为日常生活中的必要行为。
从古至今,浴缸和浴池的形制没有发生过巨大变化。变化的是浴室环境、洗浴行为,以及人们对洗浴本身的认识。从欢愉到禁忌,从裸露到遮掩,从公共到私密,从对水的亲近到对水的畏惧,再到今天成为生活必需,洗澡,也和人类其他行为一样,积淀着丰富的文化内涵。


注释 :
[1](法)阿兰•科尔班(Alain Corbin)主编:《身体的历史》(卷二,从法国大革命到第一次世界大战),杨剑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上海,2013,第 260 页。
[2] 引自(法)乔治•维伽雷罗(Georges Vigarello):《洗浴的历史》,许宁舒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桂林,2005,第 195 页。
[3](德)诺贝特•埃利亚斯 :《文明的进程——文明的社会起源和心理起源的研究》,王佩莉、袁志英译,上海译文出版 社,2009, 第 172-173 页。
[4](法)米歇尔•德•蒙田:《蒙田随笔全集》(第二卷),马振骋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第428-429 页。
[5](德)克劳斯•克莱默等 :《欧洲洗浴文化史》,江帆等译,海南出版社,海口,2001,第21 页。
[6] Henri Zerner, L’Art de la Renaissance e n F r a n c e , P a r i s : Flammarion, 2002,p.222.
[7] 蒙莫朗西公爵(Anne de Montmorency,1493 年 -1567 年),曾任法国陆军统帅,是弗朗索瓦一世、亨利二世和查理九世三朝重臣。
[8] Chantal Eschenfelder, “Les appartements des bains de François Ier à Fontainebleau”, Histoire de l’art, no19, 1992, p.46. 以及 Janet Cox- Rearick, Chefs d’œuvre de la Renaissance: la collection de François Ier. Anvers: Fonds Mercator, Paris: Albin Michel, 1995, pp.97-127.
[9] Chantal Eschenfelder, “Les appartements des bains de François Ier à Fontainebleau”, Histoire de l’art, no19, 1992, pp.45-46.
[10] Le Bain et le Mirror (catalogue d’exposition), Paris: Gallimard, 2009,p.264.
[11] 狩猎女神狄安娜也是一位童贞女神。与狄安娜有关的神话主要有两个 :一个是“朱庇特与卡利斯托”。卡利斯托(Callisto)是狄安娜的伴随仙女。朱庇特为了诱惑卡利斯托而化身成狄安娜的形象,并使其怀孕。当狄安娜、卡利斯托和其他仙女狩猎结束在林中水塘洗浴时,狄安娜发现了卡利斯托怀有身孕,将其驱逐。出于嫉妒,赫拉把卡利斯托变成狗熊。朱庇特为了保护卡利斯托,把她变成了天上的大熊星座。另一个故事是“狄安娜与亚克托安(Actaeon)”:亚克托安在打猎时误撞见正在河边洗浴的狄安娜及其女伴。狄安娜因此发怒,将亚克托安变成一只雄鹿。后者被自己的猎狗撕咬致死。
[12] 取 材 于《 圣 经 》。美貌的苏姗娜嫁给一位巴比伦巨商约基姆(Joachim)为妻。她为人贤淑,秉性善良,不仅生活优裕,且忠于自己的丈夫。一次,她在家中花园的水池里沐浴,被两个年老的好色之徒偷见。他们想上前玷污她,遭到苏姗娜严词拒绝。两个老头怕丑行败露,便决意先发制人,诬告苏姗娜不贞。此事被先知但以理获悉,苏姗娜的冤情得到洗雪,两个坏老头也因此获刑。
[13] Daniel Arasse, Décors italiens de la Renaissance. Paris: Hazan, impr. 2009, pp.216-217.
[14] 同 [1],第 1-15 页。
[15] 同 [6], p.222.
[16](法)乔治•维加埃罗(Georges Vigarello)主编 :《身体的历史》(卷一,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张竝、赵济鸿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上海,第 110 页。匿名 :《基督教对在公共浴场洗浴的危险所作的指导》(Instruction chrétienne sur le danger des bains publics), Pairs: Lottin, c.1715, passim.
[17]“有一个财主,穿着紫色袍和细麻布衣服,天天奢华宴乐。又有一个讨饭的,名叫拉撒路,浑身生疮,被人放在财主门口。要得财主桌子上掉下来的零碎充饥;并且狗来舔他的疮。”(《圣经》路 16: 19-21)
[18] 同 [5],第 26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