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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都”之路—景德镇陶瓷产业发展的思考

  • Update:2014-10-11
  • 周? 志
  • 来源: 《装饰》杂志第7期
内容摘要
“千年瓷都”景德镇在建国之后既走过了十大瓷厂时代的辉煌,又经历了国营企业解体的困境,如今的景德镇正在摸索着一条自己的发展道路。本刊记者近日来到了这座城市,集中采访了一批在这里生活、工作的人,通过他们的经历、他们的话语,当代景德镇陶瓷业态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笔者认为,现代化的城市仅靠单一的产业经济模式已经不可能健康发展。从瓷区到瓷都,景德镇需要做的,不仅仅是在“瓷”上下功夫,更要从“都”上努力。景德镇应成为一座产业运转规范、市场秩序井然、文化历史悠久、艺术气息浓郁的城市,这样才能让千年瓷都重新焕发生机。
关键词 :景德镇、十大瓷厂、瓷都、陶瓷产业、创意文化产业
一、昨日辉煌——十大瓷厂的时代
 
公元 1949 年 4 月 29 日,景德镇解放。此时,景德镇如同中国大陆的无数座城市一样,无异于是一个烂摊子 :全年产瓷不到两万件 ;制瓷工人千余人,其实已接近失业 ;窑炉仅 103 个,且大多停工……“千年瓷都”已接近崩溃的边缘。1950年4月15日,景德镇市建国瓷业公司(1952 年改名为建国瓷厂)成立,拉开了新中国景德镇国营陶瓷生产的大幕。此后的景德镇瓷业经历了一段小高潮,不到 8 年的时间,至1957 年,陶瓷年产量增至 27587 万件,年产值增至 5943 万元。[1]这其中,人民政府的大力扶持以及市民的通力协作功不可没,当然,悠久的陶瓷文化积淀以及雄厚的材料技术资源,也是景德镇瓷业迅速复兴的重要条件之一。
 
1958 年,全中国迎来了“大跃进”时期,景德镇亦不例外,开始计划扩大产业规模,提高国有化经济程度。至1959 年1 月,景德镇陶瓷行业的所有企业已全部改制为全民所有制企业。随后,政府又开始解决陶瓷企业的合并问题,在原有几大瓷厂、瓷社的基础上进行合并、重组以及更名,所谓的十大瓷厂正是于此时纷纷出现在景德镇市。尽管被称为“十大瓷厂”,其实这只是一个通称,当年景德镇的大型国有瓷厂其实远不止十家,这些大瓷厂的产品分工各不相同,餐具、茶具、咖啡具、雕塑瓷、建筑瓷、卫生瓷……各厂分别按照这样的产业布局进行人员、厂房以及设备的调整。从 1959 年算起,至 1995 年国营企业解体,这一生产布局足足延续了 36 年。
 
十大瓷厂的专业分工相当于把整个景德镇变成了一个超级陶瓷工厂,从某角度上,甚至可以说它达到了明清以降陶瓷生产的鼎盛时期。这样的生产模式,既有其历史的贡献,又深埋下了未来的隐患。从贡献角度来看,首先,举全市之力,分工协作,按照既定的产业布局而高速运转的十大瓷厂在保证社会就业的前提下,培养了大批成熟的技术工人以及专业画师。据统计,在 1965 年,景德镇陶瓷企业的职工总数已近两万人,如果把附属的化工厂、机械厂等等包括在内,从业人数少说也要十几万人。其次,规模化生产在计划经济体制的背景下对社会生产力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从产量和产值来看,在当年,日用瓷总产量为 17402 万件,总产值为 6832 万元,仅出口瓷一项就达到了 8002 万件。[2] 再者,国营体制下研究所、陶瓷院校等研究部门可以与工厂技术部门通力协作开发创新,加上不惜血本的高额投入,极大促进了现代化陶瓷生产技术的迅速发展。例如陶研所、工艺美术合作工厂建造的有史以来第一座隧道锦窑、市机械厂发明的有史以来第一台真空练泥机、第九瓷厂试制成功的高级耐酸瓷、红星瓷厂创制的双刀压坯机等等无不极大提升了生产效率。正如景德镇陶瓷学院的何炳钦教授所言,“十大瓷厂虽然说是一种国有体制,是计划经济下的产物,但是在这个阶段里面,对景德镇乃至中国陶瓷的发展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因为它有组织地进行生产,进行创新,进行研发。那个时候,它所谓的创新点还是非常多的”。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大跃进”时期的生产格局已经为景德镇瓷业埋下了几枚定时炸弹,时候一到,危机自然爆发。
 
历史上的景德镇陶瓷的优势在于精工细作。作为封建王朝鼎盛时期御用瓷的代表,景德镇陶瓷传统上就有 72 道工序的说法,甚至每一道工序都需要磨炼十年、数十年的时间。全民皆工在提升从业人员数量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忽视了从业者素质的问题,十几万工人难免会有良莠不齐的情况出现,加上计划体制下对从业者自身发展积极性提升的无力,恶果必然显现。十年“文革”,景德镇的陶瓷亦遭遇了寒冬。问题在于,从产量产值来看,景德镇陶瓷这十年的衰减并不显著,但是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在此时出现,那便是产品质量的大幅下滑。据记载,1976 年全市日用瓷的一级品率竟然仅仅 28.8%。[3] 产品质量的下滑直接导致的便是经济效益的亏损,景德镇迎来了建国之后的第一个低谷。质量问题的出现尽管有着社会大环境的影响,但是计划经济体制的僵化及其对劳动者生产积极性的遏制也是不容否定的前提。
 
另一个隐患更加内在,那便是过于分散的生产厂家的布局与单个厂家上下游产业链条的巨大依赖性并存的现象,一旦发生外在的冲击,必然会发生牵一动百的连锁式反应。过于分散的生产布局使得十大瓷厂各自只能发展一种强项,在计划经济体制下,由于有国家的统筹安排, 十大瓷厂各守一摊,相安无事。而在市场经济体制下,激烈的市场竞争必然使得仅靠单一品类生产厂家无力应对其他新兴陶瓷产区的集团化作战。而生产厂家对上下游产业链条的巨大依赖性同样是市场经济的大敌,无论是材料、设备的引进与开发,还是市场营销的宣传推广效力,离开了这些,工厂便如同失去了双腿,寸步难行。20 世纪 90 年代中期,景德镇“化整为零”抛包袱,国营企业一夜之间土崩瓦解的根源也正在于此。而随后十年间,景德镇家庭作坊林立的局面亦可称肇始于此。
 
二、二十年摸索——景德镇今日业态初探
 
从 1995 年到 2014 年,二十年的时间不可谓不漫长,但是对于千年瓷都景德镇而言,二十年光阴无异于弹指一挥间。在这二十年间,景德镇经历了“瓷都”之名易主的彻痛,背上了“资源匮乏城市”的包袱,承担着“仿古做假”的恶名,不断摸索前行。今日之景德镇,正尝试开拓出一个以高技术陶瓷为核心竞争力,艺术、日用陶瓷为特色,建筑卫浴陶瓷为两翼,创意陶瓷为后发优势的“大陶瓷”格局。截至 2013 年,景德镇的陶瓷年产值已经从 1995 年的 6.6 亿元发展到了 249.3 亿元。[4] 景德镇的潜能,正在被慢慢激发出来。近日,本刊数名编辑记者专程来到景德镇,在考察该城陶瓷产业发展现况的同时,又集中采访了一批在这里生活、工作的人,通过他们的经历、他们的话语,当代景德镇陶瓷业态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
 
1. 标志性的家庭作坊制
 
回首当年,国营企业的解体,让全市接近四分之三的产业职工失去了工作,6000 余户职工家庭成为特困家庭。[5] 面对困境,景德镇人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他们有的选择离开,远赴他乡创业 ;有的选择留下,凭手艺谋得饭碗 ;还有的选择继续深造,进入院校等另一种体制内生存。不同的选择造就了不同的结果,今日景德镇陶瓷业态之丰富,正是景德镇人在这二十年间慢慢摸索出来的。
 
其实,十大瓷厂的倒闭对于景德镇瓷业的影响并不像世人想象的那么大。一个国营企业没落了,从它里面搬出去自立门户的人却还有不少。甚至于它的产业规模、产值、就业人口比以前独立的一个瓷厂还要多。它只是从一家变成了一百多家作坊。其实,家庭作坊现象并非新生事物,即使在十大国营瓷厂尚未解体的阶段,景德镇也已经有无数人开始做自己的小作坊。
 
江会林,一个土生土长的景德镇人,在原来的陶瓷化工厂内拥有自己的一家小型作坊“江瓷坊”,作为一家艺术陶瓷的配套企业,主要承接艺术瓷坯体制作与成品烧制等业务,客户对象则集中在全国各地的美术院校师生群体。在江会林的作坊中,常驻的拉坯工人只有一个,还是一位希望通过实战来磨练自己手艺的景德镇陶院的大学生。其余的活计,都靠短期雇工,活儿多了多雇,少了少雇。景德镇大批熟练的技术工人是一笔无形的资产,江会林根本无需为劳动力的来源担忧。而低廉的厂房租金也成为江瓷坊这样的小型作坊得以生存的一大条件,唯一令他不时犯愁的只有拉坯技术后继无人的状况正愈加严峻,原本需要五到十年才能见出功力的技术现在正因为竞争的激烈与年轻人的漠视而渐渐衰落。从这一个小的缩影可以看出,家庭作坊是景德镇瓷业的优势和特色,也是景德镇吸引全国艺术界精英的魅力所在,但这种特色的生命力也正在渐渐地暗淡下去。
 
 
1. 江会林的作坊内景
 
 
2. 作坊内拉好的瓷坯摆放整齐,一米左右的大件瓷坯一件工时费只有50 元
 
2. 创意文化产业与“景漂”一族
 
陶瓷创意文化产业是景德镇这些年来一直在大力开拓的一条道路。五年之前的 2008 年,本刊记者曾经到景德镇采访了乐天陶社的创办人郑祎。[6]1985 年创办于香港的乐天陶社是一个为陶艺家和热爱陶艺的人士提供欣赏及制作陶艺的艺术空间。2005 年入住景德镇雕塑瓷厂的乐天陶社,当时正发展得如火如荼。尽管近两年来,乐天陶社的重心正逐渐向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发展,但是作为乐天陶社推出的主要活动之一的创意市集,如今却已经发展成为景德镇最吸引年轻人创业的场所。该市集每周六日上午八点到十二点在雕塑瓷厂内瓷园举行,会有超过 100 个本地年轻艺术家聚集在一起销售新创作的陶艺作品。据笔者周末两天的观察,与北京等地的创意市集不同,由于市场方向明确、产品类型集中、艺术风格多样,这片市集已经突破了大学生创业基地的初期模式,正朝着市场化、规范化的方向良性发展。不仅限于零售模式,这里已经成为来自全国各地的艺术瓷、创意瓷的采购商们所密切关注的目标。许多年轻人正是在这里拿到了自己的第一份订单,迈出了创业的第一步。
 
距此地不到十分钟车程的陶艺街,是另一群年轻陶艺家聚集的场所。陶艺街位处景德镇陶瓷学院老校区的附近,地理位置良好。短短不到一公里的街道上遍布各种类型的创意陶瓷卖店。与樊家井等地的仿古瓷、日用瓷不同,这里的陶瓷卖店突显出强烈的设计感。青瓷坊的主人徐青向我们介绍,这片街道的经营者大多为 70 后、80 后的年轻人,主营项目多与茶具相关,强调的是陶瓷产品与当下时尚生活方式的联系,因此他很自豪地认为这里是景德镇最年轻、最活跃的一条街。从景德镇陶瓷学院毕业的徐青来自江西上饶余干,自言属于“景漂”一族。据他介绍,景德镇艺术瓷这部分发展的特点是比较散,但是量很大。由于景德镇陶瓷的技术分工很细,相关配套完善,从业者所要顾及的材料、工艺等问题相对较少,因此年轻的创业者也比较容易扎下根来。
 
 
3. 徐青的青瓷坊布置得非常雅致,茶盘是他的经营主项
 
与徐青一样,来自内蒙古的王印也属于“景漂”一族。王印的主营方向是青瓷茶具,他没有自己的店面,以接订单为主,客户则主要来自浙江一带。守着名满天下的龙泉青瓷,为什么要来到景德镇订货?曾多次前往龙泉考察的王印谈到了两点 :首先,龙泉青瓷在器形设计上比较薄弱,器形单一、死板,只是一门心思去盯釉色,但是他会有新的造型。还有一个问题,龙泉像我们这样的人留不住,地方的势力太强大了。但在景德镇要好得多,因为市场太大,想垄断也垄断不了。“我们等于是生活在夹缝当中,但是在夹缝当中还有我们发展的空间”。也许,就是这样的发展空间,才是景德镇最大的吸引力。
 
 
4. 王印的窑厂里摆放整齐的瓷坯与窑炉
 
张婧婧,景德镇陶瓷学院科技学院的副院长、教授,作为景德镇陶院培养出的人才,家乡在福建的张婧婧也时常把“景漂”放在嘴边。作为一位身具学院派背景的陶艺家,张婧婧的思路更为开阔,她希望能够让陶瓷艺术真正走进人们的生活,让陶瓷不只是成为精英们收藏的艺术品,让它成为更多人能够触摸到的东西,这才是陶瓷未来的大趋势。现在的张婧婧自言是两条腿走路,一方面她的创作包含了在景德镇占主流的青花釉里红瓷瓶、瓷罐 ;另一方面她也将自己的创作延伸到了陈设艺术、环境装饰艺术领域。正如她所言,陶瓷作品总归要处在某个空间环境之内,无论是单件作品还是环境作品,都要从空间的角度进行设计。以张婧婧为代表的一批景德镇陶艺家正试图以更长远的眼光、更活跃的设计思维闯出一条新路。
 
在采访期间,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陶瓷艺术系的郑宁教授恰好也来到了景德镇。郑宁对景德镇怀着深厚的感情,除了带领学生教学实习之外,也经常来此地搞搞个人创作。如今,郑宁已经在三宝陶艺村附近租下了一处规模很大的厂房作为工作室,他向我们透露,自己已经准备把工作重心从北京转向景德镇,也想成为一名景漂。一位在北京这样的国际大都市功成名就的艺术家何以要来到景德镇租房租地?郑宁教授向我们指出了景德镇的魅力所在 :“对于一个做陶的人来说,景德镇的最大好处就在于它方方面面的完备,这在全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细致的技术分工,整个社会都形成了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你需要什么,景德镇就能拿出什么。另外,从材料、工艺来讲,景德镇也要比其他陶瓷产区更为丰富、完备。龙泉有青瓷、德化有白瓷、醴陵有五彩……而这里全都有、全能烧。还有,景德镇的包容性超过了其他产区。外来人口可以很快融入到这个社会之中。再者,在景德镇,无论干什么、谈什么都是以陶瓷为中心。因此,对于一个搞陶瓷的人来说,到这里是最幸福的。”
 
 
5. 郑宁教授在景德镇三宝村租下的厂房,上下两层,非常宽阔
 
 
6. 广州花都合景喜来登酒店环境装饰,张婧婧设计
 
 
7. 江苏淮安万达嘉华酒店环境装饰,张婧婧设计
 
8. 设计感很强的三宝国际陶艺家村
 
如今,总数已有两万余人的“景漂”一族正在成为景德镇一股不可忽视的势力。他们之中,既有短期之内来搞陶艺创作的艺术家,也有扎根于此纳税经营的陶瓷产业从业者。他们的加入,仿佛为景德镇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也让我们在这片历史悠久的土地上嗅到了一丝时尚大都市的味道。正如徐青所说,外来艺术家是景德镇这些年发生变化最关键的因素,没有北京、杭州、广州这些地方来的艺术家,可能这种变化还要拖很久。
 
 
9. 被大大小小陶瓷店面所包围的景德镇街道
 
3. 举步维艰的“大陶瓷”之路
 
鲍杰军,佛山欧神诺陶瓷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一位从景德镇走出来,在广东开拓出一片天地的企业精英。在采访中我们发现,鲍杰军的经历恰好契合了上世纪 90 年代中期景德镇衰落、广东陶瓷兴起的中国陶瓷产业发展的大格局,而他从离开景德镇到重返景德镇的选择,也成为这二十年间景德镇陶瓷命运转折的一个侧面写照。
 
90 年代初期的景德镇还沉睡在计划经济体制的温床上,全然没有注意市场经济的大潮已经悄然袭来,鲍杰军正是在那一时期从景德镇跑到了广东。毕业以后留校做了十年老师的鲍杰军,1992 年带学生到广东去实习,立刻被当地生龙活虎的大环境所吸引,毅然携家眷来到了异乡,从零开始创业。1994 年,陶瓷机械专业出身的他和同伴白手起家,打造了中国陶瓷装备界第一家上市龙头企业——科达机电。随后,他开始转向陶瓷产品领域,到 1998 年,他与合伙人投资创建了欧神诺,这家企业在十多年后已经发展成为中国建筑陶瓷行业的领跑者之一。尽管早早便离开了景德镇,但鲍杰军却始终心系家乡,景德镇陶瓷迈出的每一步都深深地记挂在他的心上。在接受我们的采访时,鲍杰军谈到了他所认为的景德镇目前存在的两大问题 :其一是它的产品越来越脱离当代人的生活,跟当代人的生活方式渐行渐远 ;第二是景德镇真正的陶瓷产值与政府所报出的财政收入和税收是不匹配的。“景德镇陶瓷产业真正的支柱在什么地方?其实是能够符合当代人生活的,能够被当代人接受的,能够融入当代人生活里面的产品、品牌与企业群体。而政府也能够建立起一整套符合当今陶瓷产业发展特点的管理体制和税收体制,规范企业的经营模式。”一是产品生产方面,二是管理体制方面,这其实是从宏观上指出了景德镇陶瓷产业的核心问题所在。如鲍杰军所言,景德镇市政府当下花大力气做的,应该是“规范”二字。尤其是工艺美术行业更需要行业限制和法规,以达到有限生产,确保质量,保证工艺品的稀缺性,满足弹性市场的社会需求。
 
的确,今天的景德镇陶瓷尽管有了复兴的迹象,但与广东等地的新兴瓷区相比便相形见绌了。2011 年,景德镇陶瓷产值 192.6 亿元,在全国仅排名第五,排在第一位的佛山陶瓷产值突破了 800 亿元,足足是景德镇的四倍,即使是排在第四位的潮州,产值也有 390 亿元,是景德镇的两倍。[7] 景德镇丰富自身陶瓷产业格局的努力,比如从佛山、上海等地引进各类陶瓷企业,发展高科技瓷、高档艺术瓷、日用瓷及建筑卫生瓷等品类等等举措虽然卓有成效,但作为一个内陆三线城市,受信息闭塞、设备及技术滞后等因素影响,远远无法跟占据天时地利的珠三角沿海地区的产业集群相抗衡。
 
学者周思中在一篇文章中指出 :“景德镇的衰落不在于它存在‘贡品文化’,也不在于它在传统上缺乏‘市场机制’和‘市场意识’,也不在于它因‘深居内陆’而缺乏现代的营销策略和销售渠道、缺乏‘创新意识’。而在于世界陶瓷产业结构的大变化,这种变化引起国际乃至国内的陶瓷产业结构的大调整 。”[8] 的确,当代景德镇瓷业的衰落是以佛山、潮汕、德化、唐山、淄博、醴陵等地的日用陶瓷、建筑陶瓷、电子陶瓷的兴起为背景的。现代化陶瓷产业的产区概念与传统有了很大差别,任何一家陶瓷企业、任何一个陶瓷产区都不可能真正做到涵盖一切。以近邻日本为例,同样有着悠久陶瓷文化的日本,今天的陶瓷产区几乎遍布全国各地。在全国四十三个都道府县中,生产陶瓷的有三十五个县级单位。而现代陶瓷企业最集中的地区为日本中部的东海地区,包括爱知县、岐阜县与三重县。从产能来看,东海地区陶瓷产量占全国总产量 80% 左右,出口额占全国 90% 左右。[9]传统的陶瓷产区佐贺县(有田烧的产地)如今依靠的也仅仅是传统的手工陶瓷以及高档日用瓷。潮汕和佛山地区虽然产值总量很高,但主要是以建筑陶瓷和卫生陶瓷为主导方向,即使冠以“瓷都”之名,有发展艺术瓷和日用瓷的意向,其未来的发展方向仍然不可能涵盖到艺术瓷、日用瓷等所有产业类型。2007 年,佛山石湾陶瓷文化创意产业园挂牌,本刊也曾经赴佛山参观过。但是在考察中发现,石湾创意园的整体环境其实并不利于创意产业的发展,归根到底,创意人才的匮乏是重要的制约因素之一,广东各地浓郁的商业气息不可能孕育出真正的陶瓷文化,这是巨额投资与政府推动所无法弥补的。据鲍杰军介绍,欧神诺集团近些年来转向景德镇投资,试图发展艺术瓷与高档日用瓷,实际上也是出于此种考虑。
 
4. 艺术瓷之不可承受之重
 
由于专业的局限和时间的仓促,我们的采访只是局限在了艺术瓷方面,尽管这一领域目前是景德镇年产值最高的一种产业类型,也是景德镇非常年轻、非常有活力的一个领域,但是这部分对全市陶瓷工业整体的推动作用仍然是有限的。一方面,景德镇的陈设艺术陶瓷仍然没有摆脱各自为战的模式,这些厂子,效益好的可以有数百万元的产值,大多都在数十万元左右徘徊,大街小巷星罗棋布的茶具茶艺,基本没有摆脱惯性运转的思维模式,经营管理和品牌营销理念严重滞后,无法形成统一的合力。据徐青介绍,他曾经想组织一个青年陶艺家联盟的组织,但后来因为意见不合而不了了之,也可以作为一个旁证。另一方面,艺术瓷属于非常具有弹性的市场,产值上升的空间有限。据统计,2011 年,景德镇陶瓷总产值 192.6 亿元,若按产品类型划分,陈设艺术瓷产值达 63.75 亿元,占33.1% ;日用陶瓷产值达 54.12 亿元,占 28.1% ;建筑卫生瓷产值达 46.99 亿元,占 24.4% ;工业陶瓷 ( 含电子陶瓷、特种陶瓷 ) 产值达 22.92 亿元,占 11.9% ;其他陶瓷辅助材料产值达 4.82 亿元,占 2.5%。[10] 从这些数据可以看出,近几年景德镇确实是在以陈设艺术瓷为主体进行发展的,这也是自身特色使然。但是,对陶瓷产值贡献最大的两大类型 :日用瓷和建筑瓷,景德镇的发展却远远不够。尤其是日用瓷,原本便是景德镇安身立命之本,这座古城昔日的繁荣主要就是建立在日用瓷的生产基础之上,它曾经一度占据了全国甚至全世界的主要市场,艺术瓷其实只是在这个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到如今,单单以艺术瓷撑起“瓷都”的招牌,确实是沉重些了。
 
其实,景德镇致力于走创意文化产业之路未尝不可,但创意产业更关注创意人才群体的集聚效应。景德镇在陶瓷这个领域人才济济,集聚效应明显,但是在其他时尚和设计领域却非常欠缺,类似于北京 798、751,上海田子坊、8 号桥,成都宽窄巷子这样的创意街区绝不可能仅靠单一业态而繁荣。加上城市整体建设的滞后,服务产业的落后,有创意人才而无创意城市,这样的创意产业便如无水之根,难以存活。
 
三、瓷都之路——作为城市的景德镇
 
在景德镇瓷业的崩塌声中,广东的潮州、佛山等地快速崛起。2003、2004 年,德化、潮州相继夺走了“中国瓷都”称号,这给了景德镇这个“千年瓷都”一记闷棍。当年,愤懑不平的景德镇市甚至还组成志愿律师团,向法院提起诉讼,状告中国轻工业联合会和中国陶瓷协会侵犯景德镇名誉权。[11] 其实,景德镇大可不必为瓷都之名而较真。除了潮州,中国还评出大大小小、名目繁多的好几个“瓷都”:福建德化为“中国瓷都”、浙江龙泉为“青瓷之都”、河南禹州为“钧瓷之都”、福建永春为“陶瓷灯饰之都”、河北唐山为“北方瓷都”……这些“瓷都”称号大多为行业协会所封,原本便不具有多大法律或行政效应,更多的是一种刺激行业发展的宣传手段。但无论怎样,此举的确深深刺痛了景德镇人的心。
 
然而,一座城市,如果仅凭某一类产品,或者在某一个行业中产值、产量相对领先,就可以称“都”么?在古代,单一产业即可造就一座城市的崛起,陶瓷成就了景德镇这座城市的辉煌。如今,现代化的城市仅靠单一的产业经济模式已经不可能健康发展。现代化城市的标志不仅仅是高楼大厦,还包含着高度发达的社会分工与协作、基础设施(交通、通信、供水供电)的完善高效、环境的优质化、城市管理的有序化等等因素。景德镇无需把自己定位成单纯的产瓷区,它首先应该是一座城市。从瓷区到瓷都,景德镇需要做的,不仅仅是在“瓷”上下功夫,更要从“都”上努力。景德镇陶瓷产业的衰落并不可怕,这只是时代变迁、产业结构改变所带来的必然后果,但是景德镇作为一座城市的发展却是严峻的现实问题,它关系到整座城市的生活质量和水平。景德镇无须被陶瓷所累,而应成为一座产业运转规范、市场秩序井然,文化历史悠久、艺术气息浓郁的城市,这样,才能让千年瓷都重新焕发生机。
 
从城市发展角度来看,如今的景德镇依靠航空、旅游来获取经济收益未尝不可。一个现代化都市,不可能只靠艺术瓷、手工瓷来过日子,这一块市场再怎么发展也是有限的。盘点世界上曾经著名的几大瓷都,德国迈森、荷兰代尔夫特、日本有田,如今均已成为以历史文化旅游为主打的文化地区,陶瓷均已不再是城市产业的重心。以荷兰的“瓷都”代尔夫特为例,该城不仅是著名的陶器制造中心,还有食品、化学、塑料、机械、造船等工业,甚至荷兰的原子能研究中心也设立在这里,该市著名的代尔夫特理工大学亦不是以陶瓷为卖点,而是一所理工科综合性大学。再看看日本的“瓷都”有田,现在的有田主要财政收入来源是渔业、农药生产,以及与海南市、下津町相连形成的纪北石油工业地带。有田烧甚至比景德镇还要守旧,柿右卫门窑、源右卫门窑以及古琳庵窑这些颇有历史传承的家族老窑依然保持着古老的柴窑,烧造也依然全凭技师的目测感觉与经验。相反来看佛山,尽管陶瓷产业产值惊人,但却也带来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在《佛山市陶瓷产业发展规划(2008-2015)》中列举了陶瓷产业的“七宗罪”:环境污染依然严重、节能降耗任务艰巨、资源约束日益突出、自主创新有待加强、企业不够大不够强、行业自律管理较弱、国际市场存在障碍。[12]尤其是前三宗罪,业已成为制约佛山城市整体发展的巨大障碍。
 
当地政府甚至被迫采取“壮士断腕”的手段强行调整陶瓷产业结构,整个佛山市有 366 家规模陶企,将有 250 多家陶企被要求迁离,涉及五万多员工的重新安置。[13]现代城市的发展是立体的,不可能只靠单一产业。佛山建陶产业的惊人产值,在很大程度上依赖的是近十年来中国房地产业的畸形发展。一旦房地产业降温,建筑陶瓷一样会前景堪忧。景德镇不能以佛山为榜样跟风,只能走自己的路,甚至可以抛开“瓷都”称号的包袱,迎接更多、更丰富的产业类型来注入。景德镇亦不必拘泥于本市的陶瓷产业到底创造了多少价值,因为景德镇这座城市的名字早已和中国陶瓷联系在了一起,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重要的是,它应该成为一座现代化的城市,一座时尚的城市,一座传承着历史、洋溢着活力、充满着创意的城市。
 
短短三四天的行程,我们对这座城市的了解仍然只是吉光片羽。对于景德镇的未来,笔者不想给出答案,也无法给出答案。景德镇真正的发展只能来自自身因地制宜的创新、自身的选择。一座城市的产业可以规划,建筑、街道可以规划,但是生活却无法规划,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化城市更无法经过规划而诞生。
 
周  志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
 
注释 :
[1] 朱山:“新中国成立后前十七年景德镇陶瓷工业的发展和创新”,北京艺术博物馆编 :《薪火相传——景德镇 1949-1980 年瓷器艺术》,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美术摄影出版社,2013,第 132 页。
[2] 周思中:“红瓷——1966-1980 景德镇陶瓷艺术小考”,北京艺术博物馆编 :《薪火相传——景 德 镇 1949-1980 年瓷器艺术》,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美术摄影出版社,2013,第 158页。
[3] 同 [2],第 159 页。
[4]数据参见陈少林:“变脸——景德镇陶瓷‘多元’发展”,陶城报资讯网,发布时间:2011.4.8。网址 :http://www.fstcb.com/。“2013 年景德镇市陶瓷工业总产值达 249.3 亿元”,景德镇陶瓷网,发布时间 :2014.3.19。网址 :http://www.cnjdz.net。
[5]青娈:“‘回望十年奋进路,科学发展看今朝’景德镇陶瓷十年‘化蝶’”, 中国江西新闻网,发 布 时 间 :2008.4.2。网址 :http://www.jxcn.cn/。
[6] 黄德荃:“乐天陶社在景德镇”,《装饰》,2009.1。
[7] 任江华:“文化资源‘重燃’千年窑火”,《人民 日 报 》,2013.2.18,第 14 版。
[8] 周思中:“是谁摘走了‘瓷都’的桂冠?——对当代景德镇的评论“,《中国陶瓷》,2005.8。
[9] 刘志国:“日本陶瓷企业的经营理念”,《佛山陶瓷》,2005.8.
[10] 洪秀明 :“2011年景德镇陶瓷总产值192.6 亿元”,陶城报,发布时间 :2012-02-24。网址 :http://www.fstcb.com/。
[11] 李功耀:“有感于‘中国瓷都’之争”,《经济日报》,2004.8.7。
[12] 王启广 :“佛山对陶瓷企业变脸”,《瞭望东方周刊》,2008.34。
[13] 同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