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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少主义的可能性 —来自阿尔瓦罗·西扎的启示

  • Update:2015-01-03
  • 方晓风
  • 来源: 2014年第10期
内容摘要
葡萄牙建筑师阿尔瓦罗·西扎既被认为极少主义建筑的代表人物,也被认为在建筑的地域性表达方面有突出成就。本文从西扎最新在中国大陆落成的实联化工集团的水上办公楼入手,详尽分析了阿尔瓦罗·西扎建筑的设计手法和空间表现力,由此探讨极少主义作为一种形式语言的可能性;同时,也对地域性表达的有效手段进行了讨论,借助形式符号实现地域性的手段并非最佳选择。

 化工厂中的办公楼

对一座化工厂中的办公楼可以有什么期待呢?这是笔者在收到邀请时,自然冒出的一个问题。邮件中,邀请者已经附上了几张建筑落成后的高质量照片,但照片无助于消解这样的疑问。尽管建筑优劣与类型无关,但是很少为一座化工厂中的办公楼举办落成揭幕仪式,而在各类奖项的评比中也很难见到工业建筑,类型的限制是不可言说的一个规则,业界中人早已心知肚明。同时,这个项目的区位也不是常见出彩的地区,既非现代化程度很高的都市,也非闭塞不开化的山区,而是位于一个发达省份的不发达城市——江苏省的淮安市工业园区。在这样的区位中,可以凭借的只是一般化的工业场景。唯一的异质条件是,这座办公楼建在一方原水净水池中,十万平方米的水池提供了一点想象的空间。因此,也不得不佩服建筑师阿尔瓦罗·西扎的勇气,这个项目的挑战性不言而喻。
1992 年普利兹克奖得主阿尔瓦罗·西扎的荣誉和职业声望无疑是大家争相前去观摩的最大理由。这是第一座在中国大陆地区落成的西扎先生的作品,在境外设计介入中国市场已不是新闻的今天,业主对于阿尔瓦罗·西扎先生的选择仍然显得另类,或许这也是西扎先生至此才有一座建筑落成在中国大陆的一个原因。在建筑师中,阿尔瓦罗·西扎是有独特个性的一位,他取得的成就使他不乏桂冠,但他没有大规模的事务所,也没有满世界地开拓市场;同时,他的设计语言也相对稳定,似乎是以不变应万变,与潮流无关,与时尚无关。然而,每一位委托其设计的业主都能讲出不同的故事,他们是如何找到大师,而大师又是如何接受委托的。在这个项目中,业主介绍是在专业智囊团的推荐下选择了西扎先生,但这只是故事的开始,之后是亲赴葡萄牙拜见大师,面对面的交流,再后面是西扎先生提出的两个条件:一是要有耐心等,等大师先完成手头正在进行的项目;二是,大师必须亲临现场,在实地感受是否有激情与灵感来进行这个项目。听着这样的故事,我们恍如回到了前现代时期,这显然不是工业化的生产方式,而是强调一对一的手工精神。
到淮安的交通并不那么便利,在地图上可以清楚地看出苏南苏北之间公路网密度的差异,路网密度与经济发展程度之间的关联显而易见。当来自各地的建筑界专家一路风尘地赶到当地,在新建筑前有一阵沉寂。阿尔瓦罗·西扎的建筑不是那种浅白而易感的建筑,一色的清水混凝土干净得有些许压迫感,建筑就在混凝土路面的尽头,周围是安静的水面,再远处就是平淡的乡村景色,另一边则是化工厂林立的巨大生产装置。迎向观者的、主入口所在的立面是上下两段弧形混凝土墙,底层的报告厅带来一点变化,强化了指向入口的形态,但总体仍然是简单得让人无从置评。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一种沉静的力量,这确乎是很少能有的空间体验,不失中国传统文化中空境的意味。
此时,唯有想象西扎初临场地时,是如何看待这一场所的。在建筑师本人朴素的讲解中,没有太多的细节。与许多擅长与媒体交往的建筑师不同,阿尔瓦罗·西扎既不谈宏大的哲思,也没有俏皮的故事,只有简单明晰的设计推导逻辑,但仅凭这些逻辑,观者无法推演具体而微的无数细节,这又是西扎深邃的地方。站在现场,人们可以感受到这是一座管理水平很高的现代化工厂,干净、有序,巨大的生产装置甚至配上了夜间照明系统,整座工厂犹如一台动力十足的机器,工业化的力量尽显无遗。这可能是触动建筑师西扎的地方,他要做的不是进一步渲染这种力量,而是去调和这种工业化力量与周围乡村之间的冲突与对抗。与高耸的装置相对,他希望建筑是水平方向伸展的;与井然的秩序相对,他希望建筑是自由的;与厂区规整的格网布局相对,他希望建筑的平面是流畅的曲线。
业主在委托西扎先生设计之前,整个厂区的规划图中已经预留了水上办公楼的位置,并有一个四面围合的正方形合院的概念方案,但很明显,原有的概念无法平衡厂区与办公楼之间的落差,在此不得不佩服老建筑师的功力和敏感。就像建筑史上的经典案例雅典卫城一样,帕提农神庙与伊瑞克先神庙之间体量落差很大,分居场地的两端,如何平衡?最终是伊瑞克先以自己的娇巧来对抗帕提农的力量,异质化策略是一项重要的设计技巧。西扎在此也是运用此法,充分调动建筑的每个部分的体量,以自由舒展的线条对抗森严的机器丛林。
建筑师构造了一个东西走向的U 字形平面,既可以线性安排各分区,充分保障各部分空间的物理条件和景观条件,又形成一定的围合感而不至于散漫。这是一个很有弹性的形式,既分又合,包容了多种空间趋势。底层设置了两个入口,主入口布置在西侧U 字的弧形端,位置居中,紧邻报告厅;北侧设置了与厂区联系更便利的入口,也是消防通道。东侧的两翼之间有廊道相通,内部形成较为便利的环形流线,改善了线性布局的交通效率;报告厅一侧也有直接的坡道连接二层的董事长办公区。
这座办公楼的总体体量并不大,内容也很常规,包括了以下几个部分:一般的管理部门办公(容纳一百多名员工);容纳百人左右的报告厅(桥厅);大会议室(龙厅);贵宾接待室;厕所;咖啡厅休息区;食堂(也可作为宴会厅)及其厨房准备区;总经理办公区;以及董事长办公区。可能是为了塑造更为舒展的形态,建筑师仅将董事长办公区和总经理办公区放置在二层,其余功能都在一层展开。大部分空间都布置在等宽的线性空间中,唯有“龙厅”和“桥厅”挣脱了主体量的束缚,而自由地指向他处,增添了动感和空间区位。二层体量向内缩进,延续一层的形态,利用一层的屋顶种植草坪,进一步提升景观品质,也体现了空间的层级递进关系。
 
多与少、简与繁
在建筑物正式投入使用前能在其中尽情游走,无疑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可以最充分地体察建筑师的设计思想。阿尔瓦罗·西扎的建筑具有很强的整体性,内与外高度一致,这是其建筑感染力的一个重要来源,但更重要的还是在建筑内部感受其设计的精妙,处处妥贴又处处有个性。他的建筑提供了很好的极少主义设计样板,通过他的建筑,人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多与少、简与繁的辩证关系。
在这座水上办公楼上,少体现在几个方面:
首先是材料的少,外观看只有三种材料——清水混凝土、金属和玻璃;室内材料要丰富一些,织物、地毯、地砖、石材、白色石膏板、木材、玻璃和金属,但每个空间中的材料种类仍得到严格控制,毕竟室内的空间类型更为多样,选材需要充分考虑与空间个性的匹配。
其次是色彩的少,外立面的主色调就是浅浅的灰白色和洞口;室内空间相对复杂,但主色调仍是灰色和白色,地面灰色,墙面和顶面以白色为主,局部有石材墙裙和金属栏杆。室内的办公家具也以白色为主,只在几个具有接待性质的空间中使用木质家具和白色灯罩。
第三是形式语言的少。外部除了最为基本的墙面和洞口之外,称得上形式手段的只有遮阳的挑檐和一些体积的穿插变化;室内也基本上排除了装饰性的手段,但遵循塑造体积的原则,十分注重体量的对应关系,比如走廊部分的吊顶高度与室外挑檐的下底同高,形成室内到室外的延伸感;一层吊顶的形式,往往与二层形体的变化相对应。为了控制形式语言,建筑师希望照明尽可能采用间接照明,避免灯具形式产生干扰。与家具布置类似,只在几个特殊空间采用了有灯罩的灯具照明方式,配合塑造温暖亲切的空间氛围。
第四是洞口设置的少。对于西扎的建筑而言,洞口形式就是其建筑外立面的主要形式语言,但对于洞口的设置,可用惜墨如金来形容。最典型的例子是从一层通向二层董事长办公区的廊桥坡道,这条长达几十米的坡道上,建筑师只设置两处采光洞口,一个是坡道中部的椭圆形窗洞,另一个是二层转折处的天窗。同样针对这座飞桥的形式控制,建筑师只设置了一个桥墩在中间支撑,使得结构不得不采用厢式梁的方式来解决大跨度的问题(使得管道的意象更为鲜明)。
第五是平面布局的简明。这一点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座建筑的平面图十分朴实,大的建筑走向上没有太多变化,只在入口和两个厅的部分做了体积和方向上的变化,除此以外似乎没有什么能称得上巧思的地方,中规中矩,就像一般的功能主义建筑师都能做到的那样。整座建筑的布局逻辑一以贯之,使得人在其中活动没有方向性问题的困扰。
上述种种可以说明这座水上办公楼是一座典型的极少主义建筑,而衡量一座极少主义建筑的优劣,并不是考察设计上怎么做到了少,少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密斯·凡·德·罗的名言“少就是多”揭示的正是这样一个道理,通过少,人们希望指向的仍是多,如何通过极少的手段,达成最大化的丰富性才是极少主义真正的精髓所在。那么,在这座水上办公楼中,多如何体现呢?
首先,与平面的简明相对应的是其剖面关系的复杂,剖面图的复杂反映了其内部空间的变化较多。这种复杂来自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体量叠加的方式,二是针对不同空间的特殊设计。简单体量与简单体量的叠加只有在完全重复空间位置的时候,其结果是简单的,任意叠加都可能制造出复杂的空间关系。所以,形式语言层面的少并不意味着空间层面的单调。阿尔瓦罗·西扎为不同类型的空间设定了不同的空间净高,尤其几个大空间更为明显,如报告厅、龙厅、宴会厅。
其次,建筑师对于光的控制令人难忘。不同的空间分区有不同的采光策略,底层面积最大的办公区,除了临水一面的玻璃幕墙采光之外,来自二层侧窗的光线经室内白墙的反射,为靠近内侧的空间提供了柔和的漫反射光,同时也使得这一区域的自然照明更为平均。董事长办公室的北侧采用的是点窗,不仅考虑为室内留出一定的墙面布置家具,而且起到了框景的作用,透窗看到的正是化工厂林立的生产装置,犹如一幅随时变幻的风景画。而服务于首层几个大空间的厕所前室,建筑师引入了圆锥形的采光井,无疑是极富个性的处理,增加了些许调皮的气息,使得空间氛围更为轻快,尽管这是一种通常用于神圣空间的、很隆重的采光方式。
第三,是在建筑中游走时感受到的景观丰富性。这是西扎先生作为建筑师最让人感佩的地方,尤其这座建筑周边并没有常规意义上可资利用的优质景观资源。这一结果的达成,源于建筑师布局的精巧、视线控制的严密,以及对于景观的独特理解和敏锐判断。U 字形的平面创造了富于变化的视域,有收有放:内观是安静的水院,外望则有厂区生动的工业化景观、乡村恬淡的风貌以及建筑自身塑造的景观层次。一层通向二层董事长办公区的飞桥,在多个角度成为庭院景观的焦点,感受各不相同。
第四,是形态关系的丰富性。细细观察这座建筑,可以看到建筑中几乎没有孤立的元素,每个元素总是以一定的关系与其它元素相关联,从而构成一个小小的形态系统。在这方面,建筑师发挥了极大的想象力,付出了旁人难以体会的心血,在看似简单的结果中,蕴含着十分细腻的层次,这也是西扎先生的建筑独具个性的一个方面。他总是亲自画图,并做出大比尺的模型来推敲细节之间的关系,可谓精雕细琢。
有同行的建筑师感叹,这是一座教科书般的建筑,很好地阐释了建筑的本质,阐释了何为空间艺术。阿尔瓦罗·西扎先生在介绍自己的方案时,反复强调的三个关键词是:自由、开放和安静。安静可能是极少主义建筑最为关键的品质,形式上的克制,才能达成凝炼的效果,在这个繁嚣的世界上,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品质。
极少主义的魅力,看似在少,实则在多。材料和色彩方面的节制,有利于塑造空间的整体性,少与多在空间的不同层面实现。直观形式层面的少,并不妨碍实现空间丰富性和景观丰富性;当多变的空间与丰富的景观叠加在一起的时候,可以想象人在建筑中的感受。而形式层面的少,可以使人更为专注于体会空间和景观的变化,空间感染力因而更胜一筹。
 
极少主义与地域性
在评价阿尔瓦罗·西扎先生的建筑成就时,人们总是要提到他对于地域精神的准确把握和表达。作为一名极少主义的建筑师,这一评价似乎是矛盾的。形式上的克制往往导致使用一种通用的形式语言,并进而丧失个性,现代主义走向国际式的前车之鉴如何规避呢?面对疑问,年届八十高龄的建筑师波澜不惊地解释自己的建筑之道:“建筑学的基本原则不会变,材料、语言都可以变,但设计应当建立在建筑师对场地理解的基础上。当我接受邀请的时候,不仅考虑场地,也要认真地与邀请者交流,业主是影响建筑品质的关键因素。”这一说法在业主那里得到验证,实联化工的董事长林伯实先生一再提到西扎的谦抑,谦抑的背后是尊重,对表达地域精神而言,这可能是比形式语言更重要的因素。
实联化工的这座水上办公楼,对于地域精神的变现来自几个方面:其一是对生产性空间的场所精神的解读;其二,是私人定制般的针对性设计,在草图中可以感受到局部推敲的过程,最终的妥贴来自于精工细作;其三是建筑师超凡的环境解读能力,这是必得承认的无法理论化的一个因素;其四是就事论事的平易态度,地域精神很容易沦为又一种宏大叙事的口水,而此案就场所的特殊性展开,并不尝试给出普适的、有代表性的答案。建筑师没有尝试提出文化性的策略,因此也没有了这方面的负担,这也是极少主义力量的一个来源。最终,建筑师通过高品质的空间塑造,给出了地域精神的答案,其中包括了对场地的尊重,更重要的是建筑师对场地条件创造性的演绎,新建筑的介入才使得这一场所臻于完美。业主最后感叹的是,建筑师带来了一座具有博物馆品质的办公楼,而这仍然是一座非常实用的办公楼。
这座建筑的室内大量使用了玻璃隔断,使得视线的通透性十分优越,而现代的开放式办公使得这一手法的正当性得到保证。大量使用玻璃的原因是,实联化工属于台玻集团,玻璃正是其主要产品。在交流中,西扎先生谈到材料选择时,使用的一个概念是方便,他希望使用对于建筑所在地方便的材料,而对于方便的理解正可推论出地域的特殊性。
常规地谈论地域性,总是要涉及地方性的材料,地方性的形式语言,或者地方性的空间组织方式,不然又何以与地域性产生关联呢?然而,这种讨论容易走向历史主义,所谓地方性的材料、形式语言或空间组织方式只能在既往的经验中去寻找,某种程度上扼杀了新的可能性。尽管这种做法确实能在视觉上带来熟悉的亲切感,但是这种逻辑的延伸必然导致的一个结果是,小镇的人们可以穿改良的唐装,却永远无法穿上西装。偶然有一位外来的裁缝,他认真地裁剪,甚至为了此地人们身材、肤色以及喜好的不同仔细地调整了细节和款式,只是希望看到人们可以穿上妥贴的新衣。当人们穿上新衣后露出满意的笑容,他不仅有一份愉悦,更有对自己手艺的确信。渐渐地,小镇的人们开始自己裁剪新衣,不再重复过去的样子,但他们身上还是留着小镇淡淡的欲望。
通过这座水上办公楼,我们或许可以体会到在西扎先生独特的设计中,极少主义与地域性是如何达成统一的,地域性的表达有着更为丰富的可能性,极少主义作为一种形式语言也拥有更为开阔的发挥空间。以语言的选择来替代设计更本源层面的思考,或许是一种懒惰。面对美景,既可以写出好的格律诗,也可以写出白话诗,更不必限制外方的友人用他们的语言来歌咏美景,诗的好坏自有诗的标准,建筑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