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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之梦——电影中的艺术作品

  • Update:2015-08-26
  • 宫 林
  • 来源: 2015年第5期
内容摘要
绘画和艺术作品与电影的融合,是精神图像与电影梦境在电影中的一种独特类型。在这一类影片中,电影将艺术作品转换为电影梦境,使绘画和艺术在视觉媒介和电影语言上进行组合与置换,成为电影和绘画艺术的梦中之梦。
中国电影观念认为电影是“戏”,看电影就是看戏。所以,中国人最早称“电影”为“影戏”。西方电影理论则把电影看作是“梦”——各种不同之梦的影像再现,电影可以超越故事情节的表象,甚至可以深入到人的内心梦境和灵魂深处。而绘画和艺术作品是艺术家创造出来的精神图像,以绘画和艺术作品进入电影之中,使精神图像与电影梦境融为一体,成为电影中的灵魂所在。在这一类电影中,电影既不是搬演历史,也不是记录现实,而是将艺术与梦境、现实与精神糅合在一起,使绘画和艺术进行媒介和语言的组合与置换,成为电影艺术的梦中之梦。
波兰电影导演莱彻·玛祖斯基(Lech Majewski)的影片《磨坊与十字架》(The Mill and the Cross) 将16 世纪尼德兰著名画家彼得·勃鲁盖尔(Pieter Bruegel)的名作《受难之路》(The Road of Calvary,图1)进行了从绘画到电影的媒介转换。一方面,影片通过数字特技合成在银幕上复原了绘画作品中的空间场景,使电影中的人物和布景如同绘画作品一样,成为运动的绘画(Moving pictures);另一方面,整部电影的主题和情节,都在围绕着这一绘画作品中所描绘的人物、所展现的场景和所笼罩的气氛进行铺设与展开。影片不但展现了尼德兰文艺复兴时期杰出画家勃鲁盖尔独特的绘画魅力,同时,也表现出了电影艺术语言的独特性。
勃鲁盖尔的《受难之路》借助圣经故事影射当时统治尼德兰的西班牙殖民者的残忍以及尼德兰人民所承受的苦难。导演莱彻·玛祖斯基将绘画作品中的残暴和抗争、痛苦与欢乐、宗教与世俗、神秘与隐喻、时代与地域、情绪与气氛等细节,以精湛的电影语言和数字电影技术一一展现出来。不但还原了画家在创作这幅作品时的社会环境和思想心境,而且通过具有画意的形象与服装、空间与透视、构图与色调、光线和质感,运用最单纯的电影表现手法,如固定机位、平移和推拉等极为缓慢的长镜头,拍摄出了一部包含着世俗风情、魔幻惊悚和浓郁诗意的尼德兰人生活智慧和苦难历史的思想电影。
导演不但对《受难之路》的画面与结构、思想与内涵进行了深入细致的分析和研究,而且以当代艺术的语言方式在绘画和电影的形式与媒介上进行了意象互动。他运用分解与组合、戏仿与置换、放大与缩小、扩展与延伸、平面与立体、静止与运动、幻想与怪诞、戏谑与反讽等多重转换手法展现出来的,不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常规电影,而成为一部当代艺术的影像(Video Art)作品。(图2)
当代艺术思潮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的影响极大,他关于人类思维与艺术创作关系的理论,不但催生了超现实主义绘画,同时也影响了超现实主义电影。精神分析理论关于艺术与潜意识的问题,在美国影片《入侵脑细胞》(The Cell)中成为探讨犯罪与儿童心理、艺术与潜意识等问题的独特案例,它以当代艺术作品的展现场景和当代艺术的表达方式来阐述人类思维中的某些潜意识成分。与其说影片是一部以犯罪心理题材做包装的商业娱乐片,不如说是深入人类内心世界,探讨潜意识与艺术世界在最恐怖的情景中的一种具象化表现。
影片在表现女心理学家凯瑟琳(Catherine)和联邦侦探彼得(Peter)通过尖端数字技术将自己的意识进入杀人犯卡尔(Karl)的思想意识之中,试图去发现卡尔从儿童到成年内心世界的变化过程。令人震惊的是,凯瑟琳进入卡尔的那个内心世界,并不是一个现实中真实大脑内的微观领域,而是一幕幕和一场场宏大壮观、华丽诡异的当代艺术作品展示现场。在卡尔的内心意识中,竟然是一部部震撼当代世界的著名艺术作品的模拟和转借(这恰恰也是当代艺术的表现方式)。其中的艺术作品类型与形式十分广泛,大致有装置艺术、影像艺术、行为艺术、雕塑艺术、商业广告、时尚服装、抽象绘画、插画艺术和装饰艺术等等。(图3)在这些当代艺术作品当中,我们可以看到那些闻名世界的艺术家的作品,如马修·巴尼(Matthew Barney)的人体行为表演、辛迪·舍尔曼(CindySherman)的“角色扮演”、约瑟夫·博伊斯(Josef Beuys)的《毛毡西装》、查普曼兄弟(Jake & Dinos Chapman) 的《悲惨的人体》玩偶人物和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嘴脸扭曲的《自画像习作》等艺术作品的转借或影子。电影创作者将这些既有来源又是虚构的艺术作品进行了重新组合,搭建了一个个神奇的梦幻般的电影空间场景,人物在这个奇妙的容器中所见到的艺术作品,原来就是支配人类言语和行为的精神意识世界!
影片中最具震撼力的一件艺术作品是,当凯瑟琳第一次进入卡尔的内心意识之中,来到一个大型艺术展厅里,欲与童年的小卡尔交谈,凯瑟琳正抚摸着站立在空间正中央的一匹骏马,突然,小卡尔用力推倒了凯瑟琳,只见那骏马被天花板上迅速落下的巨大玻璃切片切成了一段段的团块,并且通过玻璃装置将每段分开,马的心脏还在跳动,凯瑟琳甚至可以从骏马的躯干切片中穿行过去!(图4)显然,这件作品是对英国当代艺术家达米恩·赫斯特(Damien Hirst)最具代表性的动物躯干切割作品的挪用,只不过在影片中将牛转换为马而已。影片中这件极为复杂的互动性装置艺术作品,寓意当下社会高度发达的科学技术对现实生活和人类心理无所不在的极度干预。从中我们可以联想到,人与人的思想意识空间在高度发达的科学技术中可以相互交流甚至交换,医学中的CT 扫描技术既然可以对人体任何部位进行任意切片检查,那么也可以对人的思维意识进行研究。影片中罪犯卡尔在地下室内用一个巨大的水箱装入一个年轻女子,也是达米恩·赫斯特一条用甲醛保存在玻璃柜中的五米长虎鲨作品《生者对死者无动于衷》的模拟和转换。(图5)赫斯特一再强调,他的作品是在讲述生命,歌颂“爱”。但在观者看来,他作品挥之不去的主题就是死亡,只不过达米恩·赫斯特是在用电锯切割和福尔马林溶液歌颂生命和死亡。
当联邦侦探彼得跟随凯瑟琳进入成年卡尔的内心意识中时,随着抽象动感的迷幻色彩,他一下子坠进另一个艺术世界之中。他起身看到三个奇怪的短发女人张大嘴巴望向天空,看见彼得,转过头对他说了一些奇怪的话语又立即转回去继续望向天空,动作神秘,画面诡异(图6),这个行为使人联想到挪威当代画家奥德·纳德卢姆(Odd Nerdrum)的油画作品《黎明》(Dawn,图7)。我们在奥德·纳德卢姆的绘画中看到更多的是对生死、伦理、人性最根本的探寻与表达,以及充满了对现实的反叛和深刻的寓意。人们仿佛在地狱里的呼号,留给观者的却是一丝阴冷的想象与勾魂的人性思考,本能而苍白。
如同达米恩·赫斯特的作品改变了人们以往对于艺术的态度一样,影片《入侵脑细胞》里人与人在潜意识中交流的当代艺术场景,也改变了人们对电影的常规认识和对当代艺术的重新理解。影片导演塔西姆·辛(Tarsem Singh)也是一位著名的当代艺术家,他所涉及的领域除了电影、影像之外,还有装置艺术和声电艺术。《入侵脑细胞》的创造性在于第一次将多种类型的当代艺术作品进行了电影化的转换,并恰当地呈现在人的精神意识——梦的世界之中,通过电影将艺术作品空间和人的精神意识空间融为一体,为弗洛伊德的理论——艺术是无意识升华的结果——提供了引人思考的范例。
同样是在电影中表现梦中世界,日本著名导演黑泽明(AkiraKurosawa)在八十岁时,通过其导演的影片《梦》中的第五梦“乌鸦”,让自己回到年轻时的梦想和愿望之中。青年黑泽明梦想成为一个画家,但由于经济的原因以及厌恶政治,他放弃了最初的梦想。不得已他参加电影拍摄,从最底层做起,最终成为蜚声国际影坛的著名电影导演。尽管不是专业画家,但是,黑泽明在自己重要影片中都亲自手绘故事板和一些造型设计图,既随心所欲,又充满激情,画画和他拍的电影一样精彩,同样都是置身在自己的梦中。
在影片《梦》里,黑泽明将自己置身于年轻时的偶像荷兰大画家梵高的绘画作品之中,并与梵高在梦中畅游神交。影片从中年画师(青年黑泽明)观看梵高画展开始,画师流连忘返,情不自禁地走进了梵高的油画作品《阿尔的吊桥》(图8)之中,他来到到河边桥下追问了洗衣妇一句富有象征意义的问题:“梵高在哪里?”
与影片《入侵脑细胞》不同的是,在黑泽明的梦(也是他的影片)中,绘画作品不是他的梦境世界,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现实空间。他将梵高的绘画作品转换为现实存在的空间场景,让自己在其中畅游(梦游?)和寻找。一会儿,他来到搭建成梵高画作效果的“阿尔的吊桥”和“村庄农舍”;一会儿,他又走进浓厚油彩和狂放笔触的梵高风景画中,寻寻觅觅、心旷神怡。(图9)最后他在寻找中,遥望梵高在一条稻田路上远去,身后惊起了一群黑色的乌鸦,也惊醒了老年黑泽明的画家之梦。以梵高的绘画作品转换的场景空间,其实恰恰就成为青年黑泽明影片的梦中空间。他以梵高的绘画寄托自己的艺术之梦,又在自己的影片(梦)中回忆和表达了曾经的梦幻。因而,绘画和电影都是艺术家的梦中之梦。(图10)
以上所列举的影片是在电影中把绘画和艺术与梦境和意识连接在一起,这不仅表明了艺术家对艺术的真诚表达和内心感悟,也恰恰体现出电影和绘画艺术都可以超越媒介材料的限制而凸显的艺术本质特征——梦。在对电影和绘画关于梦的考察研究中,我们注意到浪漫的西班牙人极善于做梦,在那个国度里涌现出无数造梦大师,如:画家委拉斯贵兹(Diego Velazquez)、戈雅(Francisco Goya)、毕加索(Pablo Picasso)、达利(Salvador Dali)、米罗(Joan Miró)和建筑师高迪(Antonio Gaudi),以及电影造梦大师路易斯·布努埃尔(LuisBunuel)、佩德罗·阿尔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和卡洛斯·绍拉(Carlos Saura)等。
有意味的是,西班牙电影造梦大师绍拉在他导演的影片《戈雅》(Goya in Bordeaux)中,以超现实主义的造梦手法表现了绘画造梦大师戈雅的人生梦幻。影片不是一部写实的编年体式画家传记,而是通过梦幻手法表现老年戈雅面对死亡时,回顾自己的艺术,并对女人和社会进行思索的心灵历史。
一方面,影片对大画家戈雅的生平和作品都以梦幻般的手法进行了戏剧舞台式的电影化阐释,例如:影片开始不久,老戈雅独自一人所处的房间空空如也,房间的墙纸是由半透明纱布制作的布景,让观众仍然可以看到走出房间步履蹒跚的老戈雅如同在一个舞台的纱幕后时隐时现的身影,这一典型的舞台场景浓缩了老戈雅曾经浪漫和辉煌的一生。人生如梦,戏如人生。与此同时,导演还通过变换光色来改变老戈雅房间和走廊等空间环境的光感和质感,不仅隐喻了老画师对自己一生不同时期的回忆和思考,也仿佛是老画师无意识进入了自己的梦境之中,与年轻时的梦中情人相会。无论在房间凝思还是在走廊漫步,戈雅时而置身于自己曾经创作出的那些伟大作品的长廊之中,时而不经意间竟然走进自己的画作空间之中,仿佛回到自己年轻时曾经的浪漫时光。梦游行走的戈雅,有时会闯进厨房,看到的却是自己的画作中的各种景物和正在劳作的厨娘,仿佛他们在作品中相遇;有时,画家在创作大型壁画时,画中的人物会从墙壁上走出来,高举着火把冲出房间。整部影片都是在戈雅的梦境与现实中交汇与转换,而导演以巧妙的超现实主义表现手法(造梦手法),让观众分不清哪里是梦境,哪里是现实。
另一方面,在表现画家思想与作品关系的时候,导演结合西班牙历史赋予戈雅作品以自己的独特理解,并在影片中通过搬演和解构独特地表达出来。例如:影片结尾部分,将戈雅的系列版画《战争的灾难》和油画《5 月3 日的枪杀》等绘画作品(图11),以人物扮演的方式转化为一个光怪陆离、垂死挣扎、横尸遍野、象征死亡的舞台空间造型,每一个场景既像是戈雅一幅幅绘画作品的再现,却又是一幕幕西班牙悲壮历史的表达,但都以电影化的方式(缓慢的平移长镜头)表现出强烈的梦魇般的戏剧性视觉效果。在这一个长镜头中,戈雅的绘画作品在电影《戈雅》中得到媒介上的分解和搬演、组合和转换,从静止的平面绘画转换到立体舞台和运动的银幕。舞台上士兵对无辜者的枪杀、少女凄惨的呼叫、野狗在尸堆上与收尸者的争抢等场景不断变幻着色彩,时而是强烈的红绿色调对比,时而转换为深沉的黑白色调,最后化为一片白色,如同一片茫茫雪野。这不仅是戈雅绘画作品带给导演的宏大灵感,亦是导演绍拉对绘画和电影共同创造梦境的再创作。它带给观众的不仅仅是视觉的震撼,更重要的是对历史灾难梦幻般的回忆和思索。因而,影片也不再是戈雅个人的人生梦幻,而是从戈雅绘画作品所表达的内容,逐渐升华为表现人类共同的历史与苦难,辉煌与灾难,死亡与生命的梦幻。(图12)
绘画和电影艺术,无论是表现绘画作品色彩与造型的魅力,还是诠释当代艺术的思想与观念;无论是表达电影人挥之不去的人生理想,还是揭示艺术在人类意识中的精神作用,实际上,二者都是造梦艺术家的心灵梦幻。
 
 
参考文献:
[1] Lech Majewski, Bruegel Suite, ILLUM Inations Biennale Arte, 2011.
[2](日)黑泽明:《梦》,株式会社岩波书店,1990。